北方的屋子因为地势平坦,大多坐北朝南,深州也是如此,这个小院两间房,东屋地势看着要高一些,齐映州担心夏日雨水多生潮气,就将东屋给陆青蕤住了。是不是真的东屋高齐映州心里是没把握的,她只是瞧见东屋屋子里有个梳妆台,女儿家多少有些饰品,再落魄也不能少了钗子梳子,陆青蕤用得上这个梳妆台。
至于她自己,都做男儿打扮了,要那梳妆台又有什么用?
齐映州惯来不是个有主意的,阴差阳错才做了男儿打扮,为了防身没有告诉陆家父女实情,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春风得意,能有机会亲手报父母兄弟的仇。但到底要怎么做,怎么才能实现那个有朝一日,齐映州自己是没有头绪的。
她能从关城逃出来,乃是突厥人首领放了她一马,而并非是她突然生出什么扭转局面的急智来,之后路遇陆家父女也看得出她这个人想法不多,不然怎么会差点饿死在路上。突厥人都能够放了她来,胆大点要些粮食也不为过,一个八岁的孩子月余的口粮也不多,可惜她偏偏就是没想到,浑浑噩噩地就被赶出了关城。
陆青蕤说听她安排,齐映州便老老实实地听从安排,她在家里的时候也惯来是听父母兄长安排的,多了个有主见的妹妹帮她拿主意,也没什么不好。
但这么过了三五日,那点子钱一日比一日地少,却不见陆青蕤说出什么高见来,齐映州还是有了几分急切。
平常年月,一斗米不过几钱,便是新米也不到二十钱,六贯钱够他们吃许久了,但关城刚破,北地还在突厥人马蹄的余威之下,米价涨上去便不容易跌,如今邢州米价一斗八百钱,还是陈米,这还是因为邢州离关城远的价格,若是换做离关城最近的建州,米价怕是要上千钱。
米价居高不下,却又没有赚钱的法子,齐映州哪里会不急。
但看着陆青蕤做着男儿打扮,每日忙忙碌碌,操办许多事情,给屋子里添置了许多东西,皆是用得上的,她又说不出什么来。自己不会做,陆青蕤看着又是个会主事的,便是不解释也不能添乱,齐映州就只好坐在屋子里生闷气。
“齐六哥。”陆青蕤从外头走进来,将一本薄薄的书放在桌子上,推到齐映州眼前去。“你看看这个。”
齐映州还在生气,虽然很想知道陆青蕤从哪儿得来的这么一本书,但她还在生气,所以压根儿不想问。
“我不看。”
陆青蕤没琢磨明白齐映州因为什么生气,但只要稍微想想自己这两天的作为,便知道齐映州十有九八在气自己自作主张,只好露了笑脸,撒娇般地哄她:“齐六哥,你看看,看看书,我抄了好多日子呢。”
这一路逃难,两个孩子皆是吃了不少苦,但陆青蕤多少之前还有父亲照看,虽然瘦的下巴都尖了,但没瘦到差点饿死的地步,因而养了两天脸颊又圆了起来。她生得好看,长得又白,一双眼睛睁大了对着人一笑,简直笑到了心里,再硬的心肠也要软上三分。
齐映州立刻就泄了气,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出去跑了几天罢了,又是男儿打扮……她也是男儿打扮,谁也别说谁。
“下回出门,喊着我一起。外头说不定有拍花子的。”
陆青蕤立即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得了陆青蕤的话,齐映州余下的气散得一干二净,这才拿起陆青蕤刚才递过来的那本书,
待翻了一两页,齐映州忍不住“咦”了一声。
这是一本《春秋公羊传》。
齐映州蒙学是靠着齐鼎的言传身教,齐家虽然是兵户出身,但齐鼎年轻时考过武科,多少读过一些书,说不上是学识渊博,但给幼童蒙学是绰绰有余了。她虽然没认真读过《春秋公羊传》,但她看过庄公四年那一篇,印象格外深刻。
“怎么突然拿了本书给我……?”
“齐六哥,你看看书上的字。”
书上的字?
这本书的用纸具体是什么齐映州不知道,只看得出似乎十分精良,摸着很滑,字迹也没有渗墨。好纸自然配好字,齐映州蒙学练字临摹过许多书法大家的字,她认得出,这个字迹乃是临摹欧阳公的笔体,而且临摹得很像,比她自己写的要好上数倍。
只是笔力不足,但风骨犹存。
笔力不足?
齐映州忽地一愣,她将目光移回陆青蕤脸上,试探着问道:“你写的?”
陆青蕤重重点了点头。
“我原本想着去找那掌柜的,看看能否找个抄书的活计,坐吃山空总归不是良策,况且九月深州州学便要收学生入学,到时候还要收取束脩和,笔墨纸砚都要钱,我便去了。结果没成想,那掌柜的见我字写得不错,允我每抄一本书,便带一本一模一样的回来。”陆青蕤笑得眉眼弯弯,“齐六哥,你瞧,这可是上好的灰麻纸。”
陆青蕤说话说得又急又快,像是急着邀功一般,中间又变换了好几次描述的事情,说得齐映州头昏脑涨,她没来得及回答,先缓了一缓,才清理陆青蕤在说些什么。
“你去找那掌柜的找了个抄书的活计,书也抄了?”
“抄了,就在这呢。”
“那,钱呢?”
陆青蕤眨了眨眼睛,“齐六哥,抄一天书才给几斤米,还是陈米,外头的书铺里一本书要几贯钱呢,还是不好的麻纸。”
这本书比几天的抄书钱值钱,做得很对,齐映州点了点头,又问:“深州州学入学,是怎么一回事?你要去读书?”
“不是我去读书,是你去,齐六哥。哪个地方的州学会收女子入学呢。”
“我去?”
“对呀?”
齐映州感觉没理清这其中的逻辑,陆青蕤是女子,不能入学,她也是女子,应当也不能……不对,要考虑的不是这个。
“怎地突然就要我去入学?”
“齐六哥不入学做什么呀?难道要经商吗?六哥可是官宦人家。”
好像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不对不对不对,问题不是这个。
齐映州被带偏了两次,为了不再被带偏,只好装出一副十分严肃的模样来,还将那本《春秋公羊传》推到一边去了,冷着脸道:“莫要插科打诨。”
陆青蕤就只要跟着一本正经,她道:“我仔细想过了,齐六哥去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经商是万万不能的,若是落到商户里去,便失了科考资格了。其他活计又都不好做,抄书可为一条路,但齐六哥和我两个难不成要抄一辈子的书么?”
齐映州摇了摇头,怎么能够抄一辈子书,她还想着有朝一日亲手手刃突厥人。
“那便是了,思来想去,齐六哥还是要入学读书,过了发解试,再去长安省试,便是不能一口气过了选试得官,也好过在深州抄一辈子的书。况且,”陆青蕤顿了顿,又道:“齐六哥还想着有朝一日报了家仇国恨罢?”
齐映州呆愣愣地听着,听到最后,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她之前还从未想过科考这条路,确实也只有这条路才能亲手手刃仇人,可无论是读书的笔墨纸砚,还是上京的路费,都不菲,陆青蕤便是抄书从早到晚也是供不起的。更何况她在关州是见多了,那些个读书人整日摇头晃脑的读书,妻儿老母在家种地刺绣,想着法子地赚钱,读没读好书不知道,花得钱却比全家人都要多。
她若真的是个男儿,说不定还能昧着良心应下了。可她自己就是个女儿身,又是为了不让陆青蕤受苦才将人留下和自己作伴的,真的那么做了,她和那些没长心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差别?
“齐六哥既然想报了家仇国恨,那便听我的。”
“这样不行。”齐映州摇了摇头,“我宁愿不去读书,报不了那血海深仇,也不能让你天天抄书供着我读书。青蕤,我将你留下,是我不舍得你去长安受苦,可若是你跟着我这样遭罪,那还不如将你送去长安。”
陆青蕤被她说的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本以为做了万全的打算,也的确是如今最好的出路,却没想到她这个齐六哥竟然是这样好心肠的人,为了不让她整日抄书,便放了这万全的谋划,这可如何是好?
“齐六哥,你听我说,只要你考过了发解试,官府定然是会奖一大笔钱的,到时候我便不用再抄书了,不仅不用抄书,还能换个大宅子,说不定还能买几个丫鬟随从使唤。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青蕤。”齐映州叹了口气,“我不是个有主意的,我自己清楚,你有许多法子,你有办法,所以你成日里往外跑,我也不拦着你,家里事情也全都是你说了算。可这事不行。许多人读了一辈子的书都没考过发解试,我虽说是读过几日书,可到底也没读过多少书,谁知道我考过发解试要多久?若是一辈子考不过,难道你要抄一辈子的书供养我吗?
“退一万步说。便是我有信心只读一二年便能考过,可笔墨纸砚无一不是花钱的地方。我既然要入学,便得先买几本书来用着,之后又要买许多书,你先前也说了,这一本书的价钱值你一天抄书钱的许多倍,那掌柜的送你这一本,或许再送第二本第三本,难不成能送我所需的全部的书吗?若是买,要花多少的钱,你要抄多久的书?
“陆伯父对我有大恩,我不能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