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二十二年四月,突厥南下,四月二十一,破关城,杀守将,屠百姓,掠钱财,无恶不作。至五月初二,突厥撤兵,关城方圆百里,鲜有人烟。
——《楚史》卷七,本纪第七,世宗下。
……
齐映州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了。
因为一路奔波,加上身下的床榻不过是用烂木头堆在一起的木头堆,缝隙用破布草絮堆填,而睡得四肢僵硬,腰酸背痛。她眼神迷蒙地爬起来,下意识摸了摸身旁的位置,已经没有温度了,和她一路同行的人应是早早就醒来了。
从关城出来已经一个月了,她从突厥人手里侥幸逃生也有一个月了,路上走走停停,马上就要到深州,至于到了深州之后又要如何,齐映州毫无头绪。
父母兄弟尽数战死,家里头的东西尽数都被突厥人掠去了,带不走的就地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连整个关城都被突厥人烧了,只剩下一座残垣断壁。
齐映州就是在这种状况下离开关城的。
要复仇,家仇国恨,一笔一笔血债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可到底该怎么做,却是一头雾水。
她正想着,一个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最后到了她床边。
“齐公子,时候不早了。”
齐映州随着说话的声音慢慢抬头,入目的先是一双风尘仆仆的鞋,再是打了补丁的裤子,薄薄的衣衫裹不住的瘦小身体,最后是一张,白白净净的,稚嫩的脸。
是个长的漂亮的女娃娃。
齐映州在心里想,尽管她嘴里的女娃娃也只比她自己小了一岁而已。
女童姓陆,名青蕤,今年七岁,也是从关城逃出来的,半路遇上,便做了伴。她原先还有个父亲,也是陆父在半路上见到了险些要饿死的齐映州,将人捡了一同上路,只是陆父时运不济,先是得了风寒,又染了疫病,前些天病死了,临终前将女儿和身上仅剩的钱财一并托付给齐映州。
齐映州点点头,爬起身来,没水,也没有毛巾,就只能用袖子蹭蹭脸颊,算是早晨的清洗了。
清洗之后便该用饭,陆青蕤在包袱里摸来摸去,也没摸到昨天剩下的小半个馍馍,不由得有些神色茫然。
“怕是被路过的猫儿叼走了,罢了。”齐映州顿了顿,又问:“陆青蕤,我们还有多少钱财?”
陆青蕤摇了摇头,道:“半个铜板也不剩了。”
陆父是个读书人,又是陆青蕤的生父,断不可能像陌生人一般曝尸荒野,齐映州和陆青蕤两个小孩儿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只得花钱请人就地安葬了陆父,将来若是有机会便来此处请回陆父尸骨。
安葬了陆父,二人身上的盘缠也剩的不多了,便是精打细算着省吃俭用,可大灾之年和战乱之时粮价一路要涨到天上去,没几天,大钱小钱便花的干干净净了。
二人不得已露宿破庙,那本来应当做早餐的馍馍是他们身上最后的吃食。
幸好突厥人是四月底来的,现在才是初夏,若是突厥人秋天来了攻破关城,等到了她们逃难的时候怕是已经隆冬了,十有九八要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早饭没了,两人只能饿着肚子进城。
他们露宿的破庙就在深州城城外,两个力气不多的小孩儿慢腾腾地走,晌午之前也走进城里了。
齐映州感觉饿的喉咙发酸,肚子里咕噜噜地叫,手脚都有些使不上力气。她爹齐鼎齐将军乃是关城的守将,齐家世代镇守关城,防备着关外的突厥人,她虽然不是齐夫人生的,但也备受关爱,吃穿用度和嫡子嫡女几乎没有区别,哪里受过这种苦?可跟在她身后陆青蕤也是这样一路过来的,却是半句苦也没说过,齐映州就也不好意思叫苦了。
陆青蕤一路跟着她进城,眼看着齐映州先跑了一趟衙门,又陆续跑了几个地方,她才终于忍不住,问道:“齐公子,我们接下来……?”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问呢。”齐映州道。不知道陆父是怎么养的女儿,将陆青蕤养成了这种闷罐子性子,没事便不会出声,她不先开口陆青蕤几乎不会说一句话,弄的齐映州有时想要说话,心里都有些打鼓。“你家在长安是不是?”
陆青蕤轻轻点了点头。
“陆伯父临终前给我说的,说陆家在长安稍有余财,我们若是能想办法到了长安,便有了依靠。但你也看了,我们如今状况,别说是到长安了,连今天的饭都没着落。”齐映州感觉口内发干,咽了咽喉咙,又继续道:“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会饿死,因此我打算,卖身为奴。”
陆青蕤一怔。“您要卖身为奴?”
齐映州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她所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
齐家并非是世代将门,之前只是兵户,到了齐鼎这一代才算发迹,得了个正五品的武官,任关城守将。齐家子嗣不多,齐映州这一代仅有五子一女,齐家的姻亲也只有一家,即齐鼎兄弟的娘家,乃是齐鼎的下属,祖辈都在关城住着。关城破了之后,齐鼎并齐映州的两个兄长战死,齐夫人为免受辱而上吊自尽。因突厥人头领说投降可免一死,齐家的老仆便带着几个孩子降了突厥人,却也成了突厥人的刀下亡魂。
齐映州再没有什么亲朋可以投靠寄身的,但陆青蕤不同,陆父还有兄弟在长安做官,只要能想办法将陆青蕤送去长安陆家,再让陆家来人为她赎身便可。
她打算签的是活契而非死契,得的钱财只要足够陆青蕤上京便可。想来陆家应当不会放着她这个陆青蕤的救命恩人视而不见罢?倘若真的视而不见,那她也只能认命,等活契到期再做打算。
“待会儿你拿了钱,便去寻城里的驿站,我前头已经去问过了,这几天驿站恰好要走一趟长安,顺道稍你一程。等你去了长安,早些让你的叔伯兄弟遣人来为我赎身,也好过我们在这里饿死。”
陆青蕤年岁还小,虽然丧父,但现在到底还有个人可以依靠,突然听齐映州说要她独自上京,顿时慌了神。
“齐、齐公子,您卖身是往何处去?”
“我打听好了,深州城里有家书铺,主人家姓张,是个书香门第,向来喜欢读书人,他家下人也多有读书的。我识文断句皆是会的,卖身进去不难,只给别人做书童,并非是什么苦活累活,你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