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峰回来时,家里静悄悄,黑漆漆的。
他心下微紧,大步进了屋,就见桌前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是青娘。
“怎么了?也不点灯。”裴显峰将烛灯点燃,见青娘脸色有些苍白,他有些担心,上前握住了青娘的手。
“相公,你回来了,我去给你做饭。”青娘打起了精神,站了起来。
“别忙活了,我在城里吃过了。”裴显峰拉过青娘,将她搂在了自己臂弯,见她脸色不好,裴显峰伸出手抚了抚她的额头,问道,“是身子不舒服?”
青娘摇了摇头,“不是,我白天去了杏儿家,才回来不久。”
“是你以前的小姐妹?”
“嗯,”青娘想起杏儿的情形,只觉得心里跟着难过,忍不住与丈夫说道,“今天收到了消息,她相公在前线战死了。”
“打仗就意味着死亡,没法避免。”裴显峰的声音仍是沉静的。
“相公,你说那些大燕人为什么总是来和我们打仗?他们太可恨了,太可恨了。”想起杏儿母女的惨状,青娘的鼻尖也是酸楚了起来,她们村虽然偏远,但朝廷也会来此征兵,杏儿的丈夫王家福就是被征去打仗的,本来就连青娘大哥也应当去的,家里好容易凑够了银子交上去,才把大哥的名字从征兵名册上划去了。
村子里除了王家福外,还被征去了好几个人,怕也都是凶多吉少。
裴显峰有许久都没出声。
“相公,你怎么了?”青娘见裴显峰不说话,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没什么,青娘,你也恨大燕人吗?”裴显峰的眼眸漆黑,深深地看着青娘的眼睛。
青娘虽然从没见过大燕人,但却听说过大燕人的残暴与凶狠,她的眼中透出一股雪亮的恨意,说,“恨,要不是他们来和我们打仗,我们每年也不会被朝廷征兵征粮食,大家不会过得这样苦,杏儿也不会失去丈夫,她的孩子也不会失去父亲,我们村这样,其他村子肯定也一样,也不知有多少人因为大燕人而家破人亡的。”
听着青娘的话,裴显峰眼中的光黯了下去,他的唇线微抿,隔了半晌才说了几个字来,“你说得没错。”
“青娘,如果我告诉你……”裴显峰揽紧了青娘的腰,看着青娘清澈的眼瞳,那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要如何说下去。
“相公,你要告诉我什么?”青娘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你不会离开我,是吗?”裴显峰的声音低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青娘被他问得有些不解,她迎上他的视线,与他点了点头,“我当然不会离开你了,你是我相公啊。”
裴显峰眼中的灼热隐去了一些,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用力地抱住她,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
“青娘……”
青娘也是回抱住了他,她的声音很轻,“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你娶了我,又对我这样好……”
“不管我是谁,你都不会离开我,是吗?”裴显峰低低地问。
青娘从他的怀里抽出身,很认真地与他开口,“不管你是逃荒的汉子,哪怕你是乞丐,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裴显峰黑眸微动,他捧起了青娘的面容,俯身吻住了她的嘴唇。
裴显峰并不是第一次亲吻她,可青娘却觉得今天的这一个吻比起往日的都有些不同,以往他的吻更多是轻柔带着怜惜与克制的,可今天这个吻却更为凶猛了些……
“相公,你弄疼我了……”青娘轻轻喘息着,在他的吻落在她的颈弯时,她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裴显峰骤然清醒,他没有再继续,只将她抱在了怀里。
裴显峰这一趟进城,将狐狸毛皮与兔皮全都卖给了皮货行,光是一张狐狸毛皮就得来了三两银子,两张兔皮也卖了三百多钱,那三两银子裴显峰动也未动,是要攒着给青娘治病的,剩下的三百多钱则是为青娘买了两包点心,此外还给她买了一块丝帕,与一盒子胭脂。
瞧见那丝帕与胭脂,青娘心里是很高兴的,她小心翼翼的将胭脂放在了梳妆桌上,丝帕也是叠的整整齐齐的,一时半会儿的压根舍不得用。
“你看看还缺什么?慢慢给你补齐。”裴显峰从身后揽过青娘的腰,与她一道站在了那梳妆桌前。
青娘心里满是甜意,只偎在了裴显峰怀里,一五一十地与他开口,“还缺一块铜镜,我还想买一盒香脂,以前看二姐用过,走近了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青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到底是年轻姑娘,哪有不爱美的。
可是说完,青娘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有些担心的看着丈夫,小声道,“我是不是要得太多了,咱们还要攒钱给我治病……”
“不多,”裴显峰声音温和,“都是应该的,我会给你置办齐全。”
青娘的心变得很软,她垂下眼睛,将身子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午后,见青娘要出门,裴显峰问了句:“是要去杏儿家吗?”
“嗯。”青娘点了点头,实在是有些担心杏儿的情形。
裴显峰没有说什么,只是去了铺子里拿了十来个鸡蛋,用一个篮子装了起来。
“这些鸡蛋拿给她们家,你不是说孩子还生病吗?”
青娘一怔,待回过神来忍不住道,“相公,多谢你了,我前几天也给了他们家几个鸡蛋,我没和你说,还怕你会怨我。”
“我不会怨你。走,我陪你一起去。”裴显峰一手拎着鸡蛋,另一手上前牵过了青娘。
两人来到了杏儿家门口,还未敲门,就听里面传来了杨氏的叫骂声。
“连个种也没给我儿子留,要你做什么?带着你这个赔钱货,你们娘俩都给我滚!”
声音刚落,青娘就见杏儿家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杨氏将杏儿母女推搡着从里面赶了出来。
“杏儿?”青娘一惊,上前扶住了杏儿的身子。
那杨氏仍是不依不饶,将包裹扔在了杏儿娘俩身上,上前对着杏儿又掐又打,裴显峰看不过去,一把扣住了杨氏的手腕,喝道,“做什么打人?”
“我打我儿媳妇,和你有什么关系?”杨氏疼的变了脸色,却还是对着杏儿骂道,“这小蹄子刚进门咱家就收到征兵令,不详的人,都是你带来的不幸!生个孩子还是个赔钱货!还赖在我们家不想走?”
杏儿眼下带着伤,揽着女儿,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母女俩都是簌簌发抖。
青娘仍是扶着杏儿,就见她眼眶含泪,哑着声音呢喃道,“过去总觉得还有个奔头,等到他回来,我和女儿就熬出头了,眼下他撇下了我们娘俩,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许是被奶奶吓着了,杏儿还不到三岁的女儿拽着杏儿的衣角,带着哭腔喊着,“娘……”
杨氏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左邻右舍的街坊们都纷纷来劝,几个婶子将杨氏拉走了,其他几人则是与青娘一道将母女俩送回了家,并将散落了一地的衣裳收了起来。
青娘在杏儿家待了一会儿,走出去时,就见裴显峰站在杏儿家院外,还没有走。
一些街坊也是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瞧着杏儿家的闹剧,有人叹道,“都是大燕人造的孽,听里正说北境那边又打起来了,这大燕人每年快到冬天都要来打咱们,逼着朝廷去进贡,说不准要不了多久朝廷又要挨家挨户地征税了。”
“可不是,今年收成本来就不好,再被征税,日子还咋过?”
几人说着都是纷纷摇头。
青娘心里也是沉甸甸的,上前轻轻地握住了裴显峰的手。
裴显峰也没说话,只带着青娘往家走去,快到家门口时,裴显峰停下了步子。
“相公,怎么了?”青娘问道。
“没什么,”裴显峰望着眼前的村庄,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我只觉得天下之大,却没有真正安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