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虹和周由是在一个多月以后,才得知小河惨案和家中变故的。老吴有意拖延了通知他们的时间。一方面是由于老吴忙于料理阿秀和吴老的后事,一直处于悲痛和忧郁之中,实在不愿让水虹触动自己的这块伤疤;另一个原因,是老吴不想让周由觉得此事的发生,可以使他从此消除了后顾之忧——老吴完全看得出来,阿霓的存在是对周由和水虹幸福生活的威胁。一旦周由知道这次血案导致了阿霓的伤心绝望、并且被迫暂时放弃了绘画以后,他一定会感觉轻松的。这一点令老吴觉得难以容忍。尽管这场悲剧的根源间接起自于周由(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介入,后来因这一“病毒”引起的一连串恶性感染都不会发生的),但周由却可以对这三个人的死亡不负任何法律责任。当代青年人早已把道德当成了虚伪的传统,而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丝毫内疚和良心的自责。
老吴迟迟没有告诉他们南方的噩耗,也许就是不想让周由太自在了。起初他写过一封短信,说他和阿霓都平安回到了苏州。一直到两件丧事都安排停当以后,他才得空给他们俩人写了一封长信,讲述了阿秀和吴老去世的经过,并转寄了吴老临终前写给水虹的遗嘱。吴老再一次表示希望她能回到吴家来,并为自己不能最后再见她一面而感到终身遗憾。而在吴奂雄的长信上老吴以他一向为人的方式,没有向水虹提出任何责难和要求。
周由和水虹正终日陶醉于微醺沉迷的情爱与艺术中,周由的一幅新人体画即将完成。只是水虹近日来已略略感到纳闷,她几次给阿霓打电话,那幢小楼只是传来空空的回音,始终没有人接电话。老吴的这封长信,像一道晴天的闷雷,将她击倒在地,把他们精心酿造的美酒,突然化作了一窖苦酒。
水虹无法想象出那个血淋淋的场面。一闭上眼睛,阿秀的影子依旧栩栩如生。尽管老吴的信上,只字未提惨案的缘由,然而那每一个字,都似乎在谴责她的自私和无情。
水虹被重重地击垮了。她感到自己是一个逍遥法外的罪人,一个害死了三条人命,却逃之夭夭的重刑犯。即便被送上法庭,她也难以洗刷自己的罪孽了。良心、道义和母爱的精神重负死死压在她心上,令她一阵阵颤栗和痉挛。
三条性命啊,那也是她深爱的亲人。他们三个生命的终结,都与她的出走脱不了干系。阿秀是她看着长大的女孩,接过了她甩下的包袱,分担了她的焦虑和愧疚,阿秀一心一意地爱着老吴,却就这样怀着吴家的孩子,怀着对未来美丽的憧憬,毫无防备地去了。她才刚刚得到了老吴的爱,才只享受了几个月的幸福啊。阿秀如果不走进那幢小楼,本可嫁一个称心的小伙,日子也能过得不错。这个厄运是谁强加给阿秀的呢?细想下去,水虹心痛至极,愧疚难当。
水虹也不忍读吴老的遗嘱。这封信是在他临终的前一天写的,字迹虽然有些发抖,但依然工工整整,就像他一生中做过的无数手术那样一丝不苟。公公是整个家族中最疼爱她的长者,公公对她的爱是真挚而仁慈的。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爱就坦诚地表露在全家人面前。为此她只得离开吴家大宅,搬到河边的小楼去住。但十几年来,公公对她始终彬彬有礼,他从不单独召她商谈家事,他将自己心里那份真切的喜爱严严包裹在公媳正常的亲情之内。但她每次见到公公时,都能感觉到这种亲情后面特殊的关心和照顾。她和老吴结婚不久,为了支持她去上大学,吴老特为阿霓请了保姆;假期中又帮她请辅导老师吃小灶;请人帮她推荐稿子,还为她的工作安排四处奔波。水虹深深体会到一个有教养的长者,是如何表达和克制自己的爱的,就连婆婆都挑不出一点差错,老吴更是为父亲对晚辈的关爱一次次感动。然而,吴老却突然离开她去了,他的病情本来尚可维持很长一段时日,他一定是因伤心过度而去世的。水虹想起认识周由后那大半年,她之所以迟迟没有接受周由的爱,不仅是为了阿霓,更怕伤了公公的心,公公不仅是她的父亲,而且是她的恩人、师长和挚友。她觉得这十多年来,她对吴老的感情有时甚至超过了对老吴的感情,那是一种更为超凡脱俗的纯精神的爱慕和敬仰,如今已是多么稀少和珍贵……
吴老的遗嘱唤醒了水虹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她心底的自责便越发深重。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公公了,直到他弥留之际,他也不知道水虹究竟到哪里去了,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盼着水虹能回到他的精神王国和家族中来。而她,这一年中沉醉于和周由的热恋之中,很少想起去探望公公,她没有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给他哪怕一点点关心和回报,甚至没有能在他临终前去见他最后一面。她背叛了一位最可尊敬的长者和朋友,她是一个十恶不赦、自私冷酷的坏女人,她毁了吴家整整两代人,她将如何面对苏州故里的父老乡亲呵?
而那位秉承了吴老品行的前夫老吴,也许是所有爱着她的人中,最令她愧对的一个人了。他的健康也将因她的罪孽而受到难以挽回的损伤。这一年来,老吴对她所表现出的宽容、大度、友善,也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直到现在。老吴仍恪守着他们三人之间的秘密,为了女儿和她的幸福,他独自一人承受着别人无法想象的精神折磨。如果一年前,她能得知这场爱的风暴,会造成如此悲惨的结局和后果,她还能投入周由的怀抱么?她问自己,而脑子已一片茫然空白。
还有可怜的女儿阿霓那金子般的生命、艺术和刚刚滋生的爱,统统都被她扼杀了,无可补救地扼杀了。如果……如果……如果生命能重新再来一次,她不会再这样了。她将会让所有的人因她而骄傲,幸福地活下去的。
水虹对自己先前“爱至上”的信条,第一次发生了怀疑和憎恨。她承受不了如此的重创和自责。她欲哭无泪、无声地抽泣着。如果泪水能减轻她的罪恶,就让她的泪水汇成的小河,托着她漂回苏州去好了。窗外渐渐黑下来,屋子里一片昏暗,当她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时,她对一直守候在床边的周由,语无伦次地说了以下的话:
“……我再也受不了了,这爱和艺术太残酷了,刚刚开始就沾满了鲜血,我不能再同你一起去完成我们的事业了……你让我回苏州去吧,我已经毁了三个生命,我不能再对阿霓老吴和婆婆不管不顾了……阿秀和公公都死了,婆婆也病了,我得去照顾她啊……老吴的事业更重要,他不能垮,他还要救活许多人……阿霓更可怜,我不忍心断送了她的艺术前途,她需要妈妈,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生命的延续……我得回去了,亲爱的,我感谢你给我的爱,我是无法报答你的爱了……我们不是生活在地球上,我们好像飘游在太空中,可我得回到地面上去了,我会永远爱你的,在我们的回忆和想象中相爱下去,一直爱到生命的尽头……周由,求求你,让我回去吧,我再也受不了了……”
“水虹,你说下去,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些的……”周由昏昏沉沉地抱着水虹说。他觉得自己也有一种快要虚脱的感觉,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水虹挣开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往门边走去。“我去给老吴打电话,我马上就回去,我这就去买飞机票……”她说着,胡乱地套着衣服。
周由面无人色。他朦朦胧胧觉得水虹是真的下决心要走了。他两眼发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憋闷又一阵惊悸,他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我不放你走!”便晕了过去。
水虹吓出一身冷汗,慌忙关上房门,回过身来照料周由。她打开灯,颤抖着拧了冷水毛巾,给周由敷在额头上,她扶不动他沉重的身躯,只好守着他躺在地毯上。周由的嘴唇颤栗着,紧紧闭着眼睛,好像死过去一般。
水虹望着面色苍白的周由,握着他冰凉的双手,想起了周由常常提起的****,她的眼前似乎有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在对着周由。她若是一走了之,像周由这种性格的人,也许会闯下更加不可收拾的大祸。他会用枪顶住自己的下巴,把头靠在画布上,再用脚扣动扳机,在画布上给她留下一幅绝望的爱的行为艺术作品,一幅恐怖的太空黑洞……水虹觉得自己也快要发疯了。她披散着头发、赤着脚,在卧室里急得团团乱转。此刻她真想告诉天下所有的女孩,如果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千万不要和疯狂的艺术家相爱。因为一旦爱上了,他的残酷的魅力将使你连割舍的勇气都没有。水虹弯下身子把周由搂在自己臂弯里,轻轻亲吻着他,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仍觉得自己是多么需要周由残忍的爱,来帮她支撑起良心、亲情和母爱这三座大山一般的精神重负呵。
水虹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周由终于在她的怀里蠕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抬起胳膊,挽住了水虹的脖颈,将她的脸伏在他的胸口,绵软无力地抚摩着她的头发,久久说不出话。水虹放开他,站起来为他倒了一杯水,他忽然颤颤地夺过杯子,把杯沿递到水虹嘴边,小心地将杯子倾斜了,将水一点点喂进水虹的嘴里。水虹心里一酸,只觉得像是有一股生命之泉,源源地流入了她枯竭和孱弱的心田……
周由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了满满一大杯水。然后摇晃着站起身,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冲洗着自己的头,又嘴唇哆嗦地走进房间,打开了屋子里所有的顶灯壁灯和台灯。他的脸色在雪亮的灯光下变得越发苍白,而两只眼睛却瞪得溜圆,透出一股不容分辩的狠劲。
他解开领口,长长舒了口气,把水虹扶在沙发上,然后说:
“现在你听我说,我的爱的法则就是至上而自私的,它像领土和主权一样,丝毫不能让步。爱情不是政治,政治是妥协的艺术,爱则是玉碎的艺术。如果道德的法则不允许我们爱下去,那我就只好选择死亡。人类一切美好的精神都一次次幻灭了,只有爱还存在于人的心底,在疯人院、在监狱和公墓,我们还能见到为爱而粉身碎骨的男女。假如地球上连爱都没有了……”
“可是……我回苏州,也是为了爱……”
“不要打断我,亲爱的!一年多来,我是用生命在爱你,但我并没有违法。你为什么要把罪名栽在自己的头上呢?是你害死了吴老么?不是!老吴家的财产早就让歹徒盯住了,他们早晚都会下毒手的。如果那一天老吴和阿霓在家,他们也许会把全家人都统统杀死。他们早有预谋,对吴家了如指掌,耐心周密地策划好了一切。我在刚才的幻觉中还看见了你,如果不是我把你拽到了北京,也许你们一家三口都会死于非命。这样的血案现在还少么?这帮强盗连银行都能撬开,难道就撬不开小小的吴家么?我觉得你的思维有问题,你不去谴责社会的腐败带来的混乱和贪婪,反而把他们造成的罪恶往自己身上揽。如果说你有罪的话,你只有包庇罪,你用善良之心掩盖了社会的罪恶之源,企图用自己的幸福去替千疮百孔的法制殉葬,痛苦使你失去了理智,你好糊涂!这不是我爱的水虹啊……”
周由的冷静中带着激情、激情中伴着愤怒。水虹还从没有见过周由如此义正词严的样子,不禁被他深深震慑,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周由揽过水虹,把她放在自己的膝上,口气温和了一些,又说:
“水虹你真的以为在我们之间仅仅是爱么?没有我们俩对艺术的共同创造,那爱能有土壤么?对我来说,它们像空气和水,缺一不可。中国真正的艺术家都不可能脱离政治、不是惟美惟艺的匠人,他们在绕道政治的艺术创造中,倾注了农村包围城市、艺术包围专制的自由反叛精神。在现代社会,在人们对信仰逐渐失望、摈弃之后,艺术便越来越取代了宗教的位置,成为人类最后一块精神净土了……”
水虹的眼里涌上了泪水。她紧紧抱住了周由,把头深深地埋在周由怀里。她感到了周由对专制腐败的强烈义愤,这种正义感对于一个有思想的艺术家来说是极其珍贵的。她理解周由说的意思。在周由的生活中,也许惟有她能真正懂得周由了。艺术所表现的人类精神比体制更深层更本质,体制改革还远远不能翻动传统心理的冻土层,若不是深入到这层冻土,东方现代化的幼树就扎不下自己的深根,稍遇寒流这棵幼树就会被冻死。而现代艺术和文化,恰恰能对东方民族积淀已久的保守隐忍和宽宥,起到颠覆性的作用。水虹觉得自己低估了周由,当她沉湎于家庭悲哀的时候,周由却伸出手将她托到另一个更高的层面来看待个人的不幸。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周由的感激之情。
“可是……我还是放心不下阿霓啊……”水虹犹豫着说。“也许……也许我还是应该回苏州去一趟,看望老吴、阿霓和婆婆……我快去快回,你现在总不会再担心我一去不回了吧……”
周由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那你就自己决定吧。我不是不让你回苏州去,而是怕你在刚才那种心态下回去,不但帮不了老吴和阿霓,反倒给他们添乱……你若是回去,也算是代我去看看阿霓,你知道我多么想见到她,这可怜的小姑娘。她现在特别需要爱的支撑,你要打消她的负罪感,一定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当天夜里,周由陪着水虹到附近邮局去给老吴打了长途电话。水虹拿起电话便泣不成声,好一会儿,才总算断断续续向老吴讲清了她要回苏州去看望阿霓的意思。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好几秒钟,她急得喂喂喊了半天,才又重新听见老吴的声音。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老吴用婉转的口气劝说她不必再兴师动众地回到苏州来。他之所以迟迟不通知她,也是怕她再搅进这悲痛里。事情既已过去近两个月,她回来不回来,都已于事无补。她还是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好了。
水虹说:“可我实在不放心阿霓呀,她现在这种绝望伤心的样子怎么行?你还是应该让她画画,那是她的半条命啊……”
话筒那端传来老吴冷冰冰的声音:“她要是再画下去,可就连整条命都搭进去了。我看,阿霓的事,你就勿要操心了。我们刚刚设法让她平静下来,你一回来,她又要旧病复发了,弄不好还死活要跟你走,到时候你怎么办?求求你还是让我们全家清净几日吧……”
水虹被老吴这几句话,噎得愣在那里。她还想再说点什么,老吴好像已经把电话放下了,话筒里传出一声声急促的嘟嘟声。
回家的路上,水虹一路饮泣着,浑身无力地靠在周由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她想不到老吴经历了这次惨重的打击,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这不是老吴一贯的处世风格,他一定是被这一连串的痛苦折磨糊涂了。但老吴既然反对她回苏州,那么她擅自回去的话,定然得不到老吴的悉心配合。弄不好,真像他所说的,阿霓会死活要求跟妈妈离开那个家,那她可就骑虎难下了。
春天的晚风轻轻地拂起了水虹的鬓发,但水虹却觉得一阵阵冷颤,寒意如锥子一般渗入了她的骨髓。
彻夜的噩梦,使水虹醒来时头痛欲裂。她无精打采地假寐着,生怕一翻身吵醒了周由。却感觉着周由的一只手暖暖地伸过来,轻轻揽住了她的颈项。
周由自言自语地说:“嗳,我想起来,电话里你忘了告诉老吴,你同意放弃那份房产权,愿意把那幢小楼送给李家。你应该直接给李家写封信啊,宽慰宽慰他们。说实在,我也舍不得那房子,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和相爱的地方。不过没关系,等将来我们有了钱,也许可以把它再买回来的,你说对吧?”
见水虹不语,周由又说:“我看,今天你不如再写封信给老吴,同他好好说说你想回苏州的理由,说不定老吴慢慢会想通的。”
水虹摇了摇头。昨晚的不眠之夜,她已想明白了老吴反对她回去的真正原因——如今处于各方面压力之下的阿霓,虽然看似循规蹈矩,然而心里必定很想离开那个牢笼般的宅院。而老吴如今只剩下了一个阿霓,那是他最后的寄托和希望,他绝不会允许水虹再把他唯一的爱夺走……
“我暂时是回不去苏州了。”水虹长叹了一声,披着睡衣坐起来。“我即使再思念阿霓,我也得为老吴想一想啊。周由你说得对,看来我还是不回去的好,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让我们自己来承受好了。”
水虹开始趴在桌子上写信。一封一封,从早上一口气写到天黑,才精疲力竭地扔下笔,倒在周由怀里。
一个多星期以后,阿霓、老吴的母亲和李家阿伯,都通过老吴转来了给水虹的回信。
老吴在信上说,他的情绪已渐渐稳定,他为自己那天电话中的生硬态度感到抱歉。他已接受了水虹的意见,亲自到小巷去找邻居街坊们帮忙提供破案的线索,协助公安机关尽快查出罪犯,追回被盗的财物和周由的画,也好让阿霓减轻心里的负罪感。他在信上告诉水虹,白老板对那帮打家劫舍的歹徒恨得咬牙切齿,他说幸亏水虹走了,否则她也可能遭此毒手。白宏根已给公安分局捐款五万元办案经费,一旦破案,他还要重奖有功的破案人员。现在破案工作正在进一步开展,迟早会让那些歹徒落入法网,为阿秀雪恨。他自己的生活已恢复正常,中断了两个月的清晨长跑正在开始进行。估计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重上手术台了。就连医院里的病人家属们,也在自发地通过各种渠道协助破案。并联名要求院领导让他早日上岗,有的病人甚至自动承担了可能出现医疗事故的风险。这几日,家中电话不断,他的不幸已开始得到了社会的同情。他是以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形象出现在社会和市民面前的,他感到自己并不孤独。他需要在紧张的手术台上忘记自己的痛苦,让自己重新站起来。他还劝水虹应该更加珍惜她已经得到的爱,因为爱的代价太大,她的爱应该为他们的事业增添附加值。
但他仍未提及水虹回苏州的事。水虹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的自尊不允许他接受水虹的怜悯,他必须也只能守住阿霓这最后一块绿洲了。
李家的来信也感谢水虹真心善意的慰问。李家已经在吴家兄弟的安慰和帮助下,度过了最痛苦的日子。他们也原谅了阿霓,李家的大儿子已经向阿霓道歉过了,吴李两家如同以前一样互相关照,时常走动,老吴也常邀请岳父母到吴家做客。房产的转让手续正在办理,他们感谢水虹的慷慨赠送,希望水虹不要忘记苏州,有空回来看看,大家都记挂着她的……
吴母的信上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再三恳求水虹回到吴家去主持家政,了却吴老临终前的遗愿,也好重新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并含蓄地对以前的事情向水虹表示了歉意,她一再说,她其实是非常爱她的,就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水虹注意到信的左下角有老吴的一行附言,写着:老人家的话,姑妄听之,不必认真。
最后是阿霓的信。厚厚的几页,字迹潦草而凌乱,字里行间分明还留着斑斑泪痕。她的信像一盆憋闷已久的火山,向妈妈倾诉了自己无穷的悔恨、痛苦、压抑和委屈。她说爸爸已经再也不许她动笔,而且她自己也害怕色彩了。她说北京对于她已是那样遥远和迷茫,大哥哥的形象在她的记忆中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说她正在努力补习文化课,她不可能再考美术学院附中了,她也不敢再给大哥哥写信了……她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把她接走,让她离开这个地方,但是她又怕爸爸会太伤心的,所以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水虹捧着阿霓的信,看一遍哭一遍,心如刀割。她这个做母亲的,又有什么办法能拯救她的女儿呢?她的一侧是深爱的女儿,另一侧是深爱的周由,她哪一个都不忍放弃。现代人婚恋的重新组合,本是为了寻求幸福,但他们将面对整合过程中,子女的心理损伤这一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并让无辜的孩子来为自己代付那沉重的利息。阿霓在信中虽然胡言乱语地责骂了寒假不来苏州的大哥哥,但水虹感到阿霓心的深处仍然在爱着她的大哥哥。只是她再也不能爱也不敢爱了。从感情上说,水虹并不赞成老吴让阿霓从此放弃学习绘画的做法,她为女儿将失去在艺术领域里一试身手的人生机遇而万分痛心。但理智的天平却迫使她选择老吴的“冰冻疗法”,他们必须让阿霓学会忘却,使她深受重创的神经暂时先舒缓平静下来,等她长大些,再让她自己来重新选择。
周由读着阿霓的信,好几次潸然泪下。他曾慷慨地对水虹说过,与其保留两个不幸的家庭,还不如重组一个成功的爱。但此刻他自己也对这一理论付诸实践的巨大代价,产生了惶惑和自责。他的脑子里甚至闪过了去苏州看望阿霓的念头。他独自闷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辛辣的二锅头,只想一醉方休。
良久,周由把阿霓的信从水虹手里拿开,告诉她,他也要给阿霓写信,他不仅不会责怪她丢了他的画,还要鼓励她从人生的挫折中勇敢地爬起来。那些画就算是大哥哥替小阿霓交了学费,丢了的画可以再画,但一个人对艺术和美的虔诚,在任何困境下都是不能丢掉的……
周由说着扔开酒杯,就在桌前摊开稿纸写了起来。水虹捉住他的钢笔说:“不是同你说过了么,你写了也是白写,你的信,老吴是不会给阿霓看的啊。”
周由固执地夺回钢笔说:“那我也要写,我要把心里的话说给她听,留着她将来再读,总有一天她会收到这封信的!”
水虹望着这些天忙前忙后,像照顾病人一样伺候着她的周由,心里一阵酸楚,溢满了怜爱。他瘦多了,苍白的面孔显得焦虑而憔悴,他的心理负担和精神压力也许比她更重。他的爱是一根独木桥,他的一生都行走在没有退路的独木桥上。如果她抽掉了这根圆木,他也许就将跌落深渊,再也爬不上来了。她在第一次到北京的时候,在他的画室里接过了他郑重交给她的爱与艺术的开关,那开关似乎只有打开的功能,却没有设置关闭的键钮。她无法关上它,把他重新推向黑暗。混沌的天地间,她的一边是女儿,另一边是周由,然而她面临的已不是情爱和母爱的矛盾,而是母爱和母爱的冲突——阿霓和周由都是她的孩子,失掉哪一个她都不能生活。激情艺术家无论活到什么年龄都仍然依恋母性,上帝赋予女人如此的责任和义务,那些激扬的女权呼唤显得多么空洞而又苍白呵。
水虹十几天来,如同经历了一次灵魂出窍的惊险漫游,重又回到相依为命的两人世界。她渐渐从这次意外横祸的打击中站了起来。在这个世界里,幸福的日子对她来说可能越来越少,也可能越来越多。但她还是宁愿守住爱所给予她的每一天质的密度,把一天当成两天三天来过……
水虹把周由拉到自己身边,第一次为他宽衣解带,伏在他身上亲吻着。但无论水虹怎样用美丽的身体去电击周由,两个人仍是冲不起浪来。周由好像伤痛未愈,像是忽然失去了性别。无论他怎么努力,滑板总是一次次脱落,一次次失败,跌入冰冷的海水中……
周由扶起水虹的头,疲惫地说:“原谅我,没事的,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会好起来的。过几天,我还会把你冲到天上去的……水虹,跟我说会儿话吧,我现在只想听你说话,就在我耳边说……小声说,悄悄说……”
水虹贴在周由身旁,轻轻地拍着他。她感到他的独木桥已经摇摇欲坠,要把他拉上来、养好伤、扶上桥,还需要一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