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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几乎是第一个走进行李厅的。他隔着玻璃一眼就看见了周由的高个儿,但没有看到阿霓。周由立即把阿霓从等候的人群中托举起来,阿霓连连向爸爸挥手。老吴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但他随即产生了一种更为担忧的心情,他发现阿霓在这短短的两天中,好像完全变了。当他走出安检口时,她没有像往常他下班回家时那样,亲昵地向他扑过来,而像一个矜持的大姑娘,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好,还为自己未经许可离家出走向爸爸主动道歉。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阿霓在周由面前,明显流露出害羞和幸福的神情,就像第一次领着自己的男朋友去见家长一样。老吴满腹狐疑,女儿一向天真活泼大方开朗,好像还从不知道害羞为何物。她这种突然的改变,清楚地划出了她内心与爸爸的距离,倒让老吴有些不知所措。望着阿霓疲倦的神态,他既不忍责备又无法探问,只得同周由握了握手,客气地寒暄一番,感谢周由去车站接阿霓,并把她平安地交还给他。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进城。上车时,阿霓坚持要同周由一起坐在车的后排,而让老吴一个人坐在前排。老吴的心情越发恶劣,又不便发作,只得绷着脸一声不吭。一路上,他从反光镜里看到,阿霓同周由靠得很近,动不动就粘在了周由身上。周由时时露出窘态,处于被动的守势,去挡住阿霓过分亲热的进攻。老吴在心里暗暗叫苦,他想这事弄到如此地步,虽然他就要把阿霓接回去,但日后究竟怎样才能了结呢?这次来,他一定得见水虹一面,三个人一起给阿霓“会诊”了。
周由带他们父女俩住进了一家靠近西郊的宾馆,这儿离他的住处较近,联系方便些。进了房间,老吴便给阿霓放水洗澡,想让她早点休息。自己也好先同周由商量一下日程。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同阿霓说,在她热昏了头的时候,同她谈什么都白费工夫。他准备回到苏州以后,再同阿霓彻底清算这次“出逃事件”。他只想带她尽快离开北京,连一天都不要再耽搁。
阿霓抱着换洗衣服,往卫生间的浴缸走去的时候,忽然倚在门边,回过头对老吴说:“爸爸,我不要明天就回去。不要!让我再住几天吧,求求你了……”她抬起头,已是满脸泪水,又转过脸对周由说:“要不然……大哥哥,你送我回苏州去好不好?你说过要去苏州的……”
周由为难地答道:“可是阿霓,你爸爸已经专程来接你了呀,爸爸有工作,不能等你的。再说……再说大哥哥一两天也得去出差了,我已经延迟了几天,不能再拖了。如果去苏州,行程绕得太大,车票也不好买……”
老吴说:“你一个人占用了两个大人的时间,我们又没有寒假的。”
周由说:“阿霓,你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报考美院附中了,这个寒假,你得抓紧时间画画,考美术院校竞争太激烈,稍有疏忽,就会被淘汰,你如果失去了这次机会,就实在太可惜了……”
“可是我真怕考不上啊……”阿霓带着哭腔说。“我如果考不上,就来不了北京了,那我怎么办呢?大哥哥,你答应我,我如果考不上,我也不考普通高中了,我要搬到北京来,和你住在一起,让你天天教我画画,我一定会用功的,然后第二午再考,我一定会考上的……大哥哥,你就答应我吧……”
“阿霓!”老吴厉声制止着她,他觉得她的想法越来越离谱了。
周由婉言说:“阿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对自己要有信心,你的创作作品很好,就是素描速写还不够扎实,再努力一个寒假和一个学期,你完全是有希望的。就是不要分心,以后要少画你的梦,不要老想大哥哥,多想想画画,多练绘画的基本功,还有文化课。好了,听大哥哥的话,还是先跟爸爸回去,大哥哥不是对你说过了么,大哥哥永远是你的大哥哥呀……”
阿霓扑在周由身上,抱住他的肩膀,泪水夺眶而出:“不……大哥哥,我不走,我好容易才见到你,就这么两天,我们难道又要分开了么?”
老吴走过去,把阿霓轻轻揽在自己身边,抚摩着她的头发说:“阿霓,大哥哥说得对,早恋会影响学习的,弄不好,还会毁掉人的前途。跟爸爸回去,啊,好女儿,再咬咬牙吃半年苦头,你就能松一口气了……你太累了,早点睡吧,我和你大哥哥还要去取车票……等拿到车票,我们再来决定这两天的安排……”
面对爸爸毫无通融余地的面孔和周由无奈的劝说,阿霓感到了归期在即的绝望。她猛然挣脱了老吴的胳膊,扔掉手里的衣服,冲到床边,胡乱拉下床罩,蒙住了自己的脸,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心里充满了失恋般的极度痛苦和对茫茫未来的恐惧。她冒着危险、历尽辛苦跑到北京来见她的大哥哥,却就将被爸爸无情地带回苏州,她这一次小小的反抗,将以毫无收获的失败而告终,而她却无能为力,再也没有一点办法挣扎了……
阿霓哭着,哭得昏天黑地,任凭老吴和周由怎么安慰劝解,只是蒙头不理。然而她终于是哭累了,她再也没有力气了。泪水宣泄了她内心积蓄的悲哀,她带着无法拯救自己的惆怅和茫然,昏昏沉沉地睡去……
待老吴确认阿霓已经熟睡以后,周由对老吴说,水虹的意思是,今天无论多晚,她都希望和老吴见面,她急于同老吴商议阿霓的事情。而明早一旦阿霓醒来,就难有机会了。
老吴说他也正这样想,于是锁好房门,交代了服务台,和周由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郊。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双方都感到有些别扭。只好说些关于阿霓出走以后的情况。老吴告诉周由,阿霓那天没有回家,急得他和阿秀到处找她,惊动了苏州城里不少亲戚朋友。后来发现家里少了一只旅行箱,他马上想到阿霓定是去北京找周由了。可是周由的住处没有电话,同他联系不上。他当机立断去买了第二天的飞机票,而阿霓的那个女同学,竟然到了第二天早上,才想起告诉他阿霓已去了北京。所以,他就只好直接“杀”到北京来了。
周由苦笑着说:“阿霓倒挺机灵,一路上给自己找了两个军人做保镖,平安无事,只是把大人吓了个半死。现在的孩子,很少为别人着想的。”
水虹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已经跑到门口来开门。还隔着一层防盗门,就急急问:“阿霓接到了没有?”
“接到了,现在已经睡下了,我们才出得来。”周由说着,侧开身让着老吴。“水虹,你看谁来了。”
水虹如释重负,这才发现周由身后的老吴,忙向他伸出手去。她站在前夫和尚未正式结婚的情人面前,多少有些不自在。让座倒茶的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从不抽烟的老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烟,问了一声:可以吗?未等回答就点燃了一根径自抽了起来。周由也向老吴要了一根烟,屋子里很静,两个男人吞云吐雾地沉默着。水虹悄悄打量着老吴,几个月不见,他的鬓角上多了几丝白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脸上不仅没有新婚的喜悦,还好像忽然就老了许多。水虹的心里一阵酸疼,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虹,你和周由……还是不打算结婚么?可是……即便为了阿霓……我看你们长此下去,总也不是个办法啊……”还是老吴先开了口。他这次来周由的住处,除了心里一直惦念着水虹,很想亲眼看看水虹和周由究竟生活得怎样;除了和水虹商量阿霓的事情,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说服水虹和周由正式结婚,然后再找个适当的机会,委婉地把这个消息告诉阿霓,这样做尽管残酷,但事情也就一了百了了。
周由犹豫着说:“其实,结婚不结婚,倒并不一定那么重要,但我也赞成老吴的想法,迟早总得告诉她真相的,晚说不如早说,否则她越陷越深,一旦不能自拔,后果就不堪想象了。但我同水虹谈过几次,她总是不同意……”
“不行不行……”水虹连连摇头。“我太了解阿霓了,她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就像一株小苗,冰雹砸伤一个叶芽,一株苗都毁了。我是想等她再大一点,等到她有力量来承受的时候,再告诉她。所以,今夜请老吴来,就想麻烦老吴帮帮忙,大家一道把戏演下去。”
老吴让烟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
“水虹,你不是不晓得,阿霓这孩子,越来越难管了。人在苏州,心早跑到北京来了。这次她人也索性跑到北京来了,吓得我和阿秀差一点就要报警了。现在大概整条小巷的人,都晓得阿霓去寻她的大哥哥了,这么小的年纪早恋,弄得我这个当家长的,真是勿好意思。”老吴加重了语气,脸色也越发地晦暗。“依我看,一株小苗发疯一样蹿起来,弄不好,会把两株大树都毁掉的。”
见水虹和周由都不言语,老吴把脸转向周由,说:
“上次我给你们写了两封长信,我是想,要么让周由先向她挑明,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了。周由,你随便找一张漂亮女孩的照片给她看,让她相信,叫她自己心里掂量掂量,说不定会自动降温的……”
周由掐灭了烟蒂,苦笑着说:“今天去接她,照片就在身边,好几次想拿出来,总是下不了决心。我不忍心欺骗她,如果将来她发现我对她撒了谎,她的痛苦更加无以弥补,我也许将会永远失去她的信任和友谊了……”
三个人都闷闷地坐着。夜已深,茶已凉。窗外黑暗的夜空,像一片没有灯光的死胡同,虽然宽阔无垠,走到头也仍无出路。
很久,水虹长叹了一声,郁郁地说:“老吴,作为阿霓的妈妈,我把她交给了你,不能再亲自抚养她,我对不起她。但我更对不起她的却是,我有了爱,但她却一无所有,因为爱不能转让也不能施舍。所以我能为她做的事,只能是像一张保鲜膜一般,把她的爱珍藏起来,让她继续做她的梦。早恋一般都很短暂,很朦胧,如同清晨的露珠,太阳一出来,它就会自然消失的。我们谁也不要去阻拦她,这段人生最珍贵的情感,还是让它保留得长一点儿,等她懂事了,让她自己去处理,从长远说,这对于她的整个人生,也许会更有用的。”
老吴嘟哝说:“我看你比她还会做梦。吃勿消、吃勿消格……”
水虹走到厨房去冲了三杯咖啡,又拿了一盘点心来,笑笑说:“吴医师,今天又要值夜班了,我欠你的情,总有一天会一道归还。”水虹又向老吴问了一些阿秀的情况,老吴喝着咖啡情绪略略好转。话题又回到阿霓身上来,水虹若有所思地说:“老吴,你和阿秀以后能不能多让阿霓接受一些现代女性的观念。我每次给她打电话,总是衣食住行啊婆婆妈妈的,没法同她谈更深的内容。我这里有一本《邓肯传》,你带去给她看看,她会慢慢懂得,痴情是传统的中国女人带有依附性的情感。它与现代人的dú • lì自由的精神格格不入,一个女人离开另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就无法活下去,这种痴情实在太古老也太落后了。其实,等阿霓再长大一点,她肯定会比我们这代人更dú • lì的,那时她不会赖在周由身上了。周由,你说是不是?”
周由说:“如果阿霓有一天叫我一声爸爸,我可就乐颠了。”
“哦,如果有一天她当着妈妈的面,恋起父来,你可就尴尬了。”老吴打趣地嘲讽说。“好好的生活,就是让她们这些现代女性给弄得乱七八糟的,将来,若是女儿太现代,我看也够你们受的……”
“那就看命运的安排吧。看不见的手,总是比看得见的手更有力量。”水虹一边说着,一边把老吴的那盒烟,悄悄收了起来。
老吴看了看表,问周由说:“那么,你说实话,按阿霓现在的绘画水平,她到底能不能考上中央美术学院附中?”
“悬。”周由坦率地回答。“她的自由创作能力比同年龄的孩子都高,色彩也不错,这是她的强项。但她的素描和速写基本功还差一些,再练半年,也不是一天两天能突击上去的。如果在北京,我天天辅导她,可能提高会很快,但在苏州,她好像还缺乏一个真正的好老师。美院附中历来对基本功要求很严,如今想学绘画的人那么多,竞争太激烈,我真不敢说……”
“如果真的考上了呢,你们怎么办?”
周由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我和水虹就立即结婚,让她在北京有一个新家,我们也好照顾她。”
“既然……既然她考上的希望不大,我看还是让她考普通高中,不一定非考艺术院校了。”老吴犹豫着说。
“那怎么行?”周由失声叫道。“画画可是她的生命呵!”
“还是让她试一试吧,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水虹点点头说。“要不然我们也许埋没了一个未来的天才。老吴,你不会忘记吧,其实我们过去从小就让她学画,就是因为她从三岁时起,就表现出对绘画浓厚的兴趣,那是她的另一个世界,她所有的情感和才华都从画面上展现出来,好像是天生的。我总想让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不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画家。等她真的长大了,即使不当画家,我相信她也会是一个富有创造力的女人……”
“好啦。”老吴从沙发上站起来。“那就按你们的意见,全力以赴让她考附中,一切的一切,都等她考试结束以后再说。现在我也成了你们的一个合谋者,可惜阿秀也和阿霓一样蒙在鼓里,我在家里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老吴走到门边,握住周由的手说:“小周,这次见到你,我还是很高兴的。这件事全怪水虹,要是她不跟你走,本来过几年我有可能得到你这样一个画家女婿,我真是又喜欢你又恨你。但是更恨水虹,她破坏了我一个美满的计划。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看你们过得蛮好,我也就放心了……”
水虹把一只手电筒递给周由说:“你代我去送送老吴吧……”
周由将老吴送到马路上,为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约定明天上午等他的电话,看看车票的情况。老吴回到宾馆,阿霓睡得正香。虽然时间已近十二点,他还是到服务台去挂通了苏州家里的电话。阿秀还没睡,说正在等他的电话,所以约了娘家的几个亲戚在家里打麻将。老吴告诉她阿霓已经接到了,在北京一切顺利,一两天就动身回苏州去,让她在家里一定注意安全,当心身体,让娘家的人多陪陪她,不要累着。讲完这些,他又加了一句,说他一离开苏州以后,就开始想家了。阿秀嗲声嗲气地让他每天给她打两次电话,让他快点带阿霓回去,乡下的亲戚送了一条两斤重的活鳜鱼来,她养在水缸里,留着烧雪里蕻大汤鳜鱼给他们吃。
第二天早上,周由如约搞到了两张次日中午去苏州的卧铺票。把票送到宾馆后,他和老吴一起带着阿霓,去参观了中国美术馆和其他几家画廊。下午又去了颐和园。周由没有带阿霓去长堤,而是带她去爬万寿山和佛香阁。在半山腰,阿霓非让大哥哥背着她走,周由让她从身后勾住自己的脖子,托着她疯跑了几十级台阶,阿霓快乐地喊叫着,破涕为笑,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
正是周末,晚上周由还请老吴和阿霓,去听了一场室内乐演奏会。
整整一天,阿霓几乎都紧紧抓着周由的手不放。好像她一松手,大哥哥就会像影子一样消失。周由总是有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睛随着时间的推移,瞳仁中的颜色逐渐加深、逐渐沉淀,从透明到混沌、从欢快到忧郁;而到了夜半周由将阿霓父女送到宾馆门口分手时,阿霓眼里已是一片无望的黑暗,沉浮着无可挽回的黯然和悲哀。
她已知道自己是必须走的。周由不忍看她。
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在月台上,阿霓不顾一切地回身扑向周由,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面颊。周由费了好大劲,才把哭成泪人的阿霓,从自己身上解开。车终于徐徐启动,阿霓扑出身来,挥着手说:“大哥哥,你一定要来苏州看我……大哥哥,你一定要等我……等我……”
她呜咽着,泪水扑簌簌地擦过车厢,落在一根根缓缓移动的枕木上。
周由望着远去的列车,一直等到看不见车尾了,他才离开站台。他无法把两天前站台上那个欢乐的阿霓,同眼前这个悲伤的阿霓叠合,心里忽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一时他几乎弄不清自己是在同女儿分别呢,还是同一个小情人分别。他细细回想着和阿霓度过的两天时光,那小小的光斑在心里一闪一闪的,像萤火虫飞过夏夜的天空。他不明白这个小女孩为什么会对自己有那么大的穿透力,以至他好像已经把她的痛苦当成了自己的痛苦。无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阿霓都已在他心上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回家的路上他昏昏沉沉,试图清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却是徒劳。他在路口的一条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才无精打采地走上楼去。
周由轻轻搂住水虹,吻着吻着,眼睛就湿润了。他喃喃说:“水虹,我这是怎么了呢,阿霓走了,我的心也好像被她带走了。我觉得自己像是提前当了父亲,可我实在又不像个父亲,这种爱,比父爱更浓烈更复杂些,又比少年的情爱更纯真些,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好像快要被撕成两半了……”
水虹张开手,把手指插到周由浓密的头发里,轻轻梳理着。她也还没有从阿霓匆匆来而复去的失落感中摆脱出来,她也许比周由更思念更怜爱自己的女儿。两天中,阿霓近在咫尺,而她却不能和阿霓见面,哪怕听一听她的声音。她只是让周由替代她尽着母亲的职责,这越发使她心里充满了难以排解的愧疚。周由的率真和诚挚令她深深感动,正因如此,她也更理解周由此刻的心情。
两个人默默相拥着,很久没有说话。
水虹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周由。她想自己也许该说点儿什么,也许讨论一个周由感兴趣的话题,能为周由分担心里的烦闷。她娓娓闲聊着,对周由说起,人的感情其实常常处于分裂状态,回头看,她以前对老吴的情爱中,也有一些恋父的因素……
“所以我总是想,二十一世纪也许会从此告别极端主义了。”她说。
“极端主义?”周由悻悻地问。
“比如说,你我都是自由的,但这种自由很可能会导致极端。东方的极权主义和西方的极端个人主义,都开始瓦解,以后各个极端的派别都将掉头回归,何况是人的感情世界,怎么会有绝对的界线呢?”
“你以前好像说过,有一种新的学派,信奉平衡主义,就像走独木桥,必须保持身体的平衡,才不会栽下万丈深渊……”周由似乎有了一点兴趣。
“其实那是一种古老的哲学,就是中国文化中的中庸之道。比如说,一夫一妻制和群婚制,就是两个极端,在现实中,这两种制度都不可能真正实行。实际上,无论哪一个国家哪一种法律,民间真正通行的是多元制:一夫一妻、夫妻加情人、同居、试婚……只要避免血缘和疾病的问题,人在情爱的选择上,是永远没有绝对原则的……”
“但中国的中庸之道是不是太保守了,中庸使中国停滞了千百年。”
“因为中国并没有严格贯彻中庸,统治者用极端的专制集权主义来推行中庸,当然就停滞了。中庸貌似保守其实是非常革命的,它反对一切极端,现代经济学、环保学、生物学、医学都证明它的正确性。哪个领域失掉平衡,都要出大问题。”水虹说。
周由抱住了水虹,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连连吻着她说:“不,我不管你赞成什么主义,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有了你,我宁愿放弃自由……我会用世上最纯真的爱去爱阿霓的,这将是唯一的一个极端了……”室内沉重压抑的空气渐渐散去,他忽然产生了一个错觉,觉得怀里的水虹,是一个长大了的阿霓,比阿霓更丰富更迷人。
这一夜,两个人都异常缠绵。
过了几天,小画室渐渐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和安详。周由重又开始一心一意地画水虹的人体。他觉得水虹更美了,他好像已经爱了水虹十几年,从她十五岁的少女时代就已爱上了她,一直在爱,越爱越深。他和水虹共同酿造的爱酒,已不是新鲜、疯狂、灿烂的扎啤,而已进入了持久的窖藏期,恒温的酒窖并不宁静,那爱的酵母始终在微妙地反应着、无止境地增值,最后成为海底窖藏百年之久的陈年美酒,时间越长爱意越浓越醇。周由的爱依然在泡沫四溅地发酵着,即便偶尔被清纯新鲜的葡萄汁所吸引,但是他一旦回到了自己的画室,他就又重新变成了一个爱的酒徒。
画室里终日弥漫着柔情酒意。水虹发现周由作画时,工夫花在美的内在气韵上,要比找形找色的时间更多得多。下午中间小歇的时候,她提议喝一杯周由早先珍藏的“人头马”,才喝了一小口,脸上就泛起了一层红晕。她举着杯子,凝视着画架,醉眼蒙眬地说:
“……周由,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把我画进酒窖里去了?这些淡黄色的大酒桶做背景真是别有风味。你的爱的感觉真好……你不要把我画成大醉的样子,最好是微醉,微醉的女人最迷人、最好喝……亲爱的,别画了,还有明天呢……这幅画比上一幅还要让人陶醉,这次是真醉……我的头有点晕了,我们有满满一窖酒呢,一辈子也喝不完……再来一杯,我还想喝……”
水虹说着说着,已是面若红酒,全身的肌肤也微微红酥,透出玛瑙般的光泽。周由放下画笔,又倒了两小杯“人头马”。他俩真的进入了微醉状态,满窖的酒,突然加快了反应,散发出醇厚的酒香。俩人如痴如醉,水虹用双手环着周由的脖子,喃喃道:“你说得对,我也不想给你自由了……”
第二天下午,周由到公司去陪老板选画回来,顺便到家里取回了一些报刊和信件。水虹用剪刀帮他将信封一一剪开,其中有一封本市的平信,信封上没有落款。水虹好奇地打开信,信极短,她只看了一眼,信尾的“丽丽”两个字闪入眼帘。她笑着把信递给周由,说:“你自己看吧,我可不想侵犯你的隐私权。”
周由接过信,草草溜了一眼,便知道是舒丽写来的。
周由,我知道你在北京。这次虽然没有找到你,你的家人也不肯告诉我你的住处,还说你那儿没安电话。但我下一次一定会找到你的。见信后请一定往深圳给我打电话,有要事相商。我明天就飞回深圳,等我把那边的房子卖了,再追回一笔欠款,我就可以回到北京长住了,以后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守着你。你怎么误解我都行,只求你别不理我。我的情况不错,见面再详谈,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就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大画室了。
你的丽丽
周由拿着信,愣了好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