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桑安县,陆陆续续下了十天的雨。
空气里泛着腻人的潮气,连天也是阴沉灰暗的。
雨滴顺着卷云纹灰陶瓦当砸落下来,滴答一声,在地上积聚的小水洼中打出层层涟漪。
宋若站在檐下,仰头数数般看着雨滴一颗颗落下来,长长的睫毛卷曲浓密,一双眼睛更是澄澈干净,就像是氤氲着雾气。
她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身量娇小,面容正是玉雪可爱。今日穿了一件豆蔻色织纹罗裙,挽起衣袖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水,露出一截莹白的胳膊,像是松软的雪堆成。
只看她的长相,便知她应该是由家里人细心娇养着的。
临福大街上的人,大多都与宋若相熟,也都知晓她的身世。宋若其实算不得命好,还年幼的时候,父母就意外离世,只留下她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性子泼辣,对宋若却极为宠爱,靠着经营一家胭脂铺子过活。
宋若心性简单,姐姐又从不拘着她学什么,天生的一副无忧无虑的性子。
可是现下,她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却被薄薄的愁云笼罩。
嫩白的手指被雨水打得泛凉,宋若收回手,鼓起脸颊轻轻哈气取暖。站在自家的铺子门前,眼睛一个劲的朝着街道上望去。
阿姐今日出门做生意,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轻轻眨了一下圆润的眼睛,宋若看的有些困了,半捂着脸打一个小小的哈欠,默默在心中想道:前些日子阿姐说,遇见了一单很大的生意,有人要买上百瓶的名贵口脂。今日,阿姐就是要去与那人交易的。
阿姐还说,等这单生意做成了,就给她打一对银手镯,还要给她重新做几身衣服。
等了许久也没看到有熟悉的身影出现,宋若低头摸摸已经饿扁的肚子,转身跑向了里屋。灶台上倒扣着一个碗,将碗拿开,里面放着一小块金乳酥,还是温热的。
立马高兴的笑弯了眼,宋若捧着金乳酥,蹬蹬跑回去,趴在柜台上吃。她吃东西很慢,小小咬下一口,便鼓起两颊慢条斯理的嚼着。
“啪啪啪。”
小半块金乳酥都没吃完,外面突然传来了很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安静的雨幕中,显得嘈杂又混乱。
“开门,快开门!”
脚步声停在了胭脂铺的门口,门被大力的拍动着,雨水四溅,一道粗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宋若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愣愣的举着金乳酥看向门。
门扇被打的一晃一晃的,那人似乎没了耐心,下一刻就直接砸开了门。
咔嚓一声,单薄的木门被砸出大洞。
宋若吓得手一抖,半块糕点就掉了出去,滚动着往前。
最终停在了一双黑色短靴前。
视线愣愣的往上移,宋若看到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着一件褐色儒服,看起来很是怪异不相配。他下巴上有一颗痣,同样也在打量自己,满脸的横肉。
意外陡然而至。
心被吓得一抖,宋若赶忙错开视线,就见到他后面还跟着五六个同样膀大腰圆的汉子。怯生生的捏着袖口,宋若努力大声道:“我们今日不做生意的!”
声音有些颤抖。
那汉子完全没有将宋若放在眼里,对身后一抬手,同伙们就冲上前,开始搬铺子里的东西。
惊愕的望着他们动作,宋若不解的四下看着,耳边是络绎不绝的瓷瓶砸碎的声音,噼里啪啦的作响。
宋若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都开始抖动,那些打砸的汉子们时不时经过她的身旁,嫌她碍事就推她一把。宋若被推的站不稳,胆怯的颤抖身子,“你们再不停下,我,我就要去报官了。”
“报官?”领头的那个壮汉才将目光投在她的身上,宋若原本整齐的头发被推搡的有些混乱,狼狈又可怜。拧着眉头看向她,那汉子突然迈动步伐朝着她走来。
在她的视线里,无疑是一座肉山在向着自己移动,宋若身体僵直,连呼吸都屏住了。狭小的胭脂铺子,因为他们的闯入,混杂着许多难闻的气味。
咚的一下,那壮汉站定在她面前,宋若感觉自己的汗毛都被吓得竖起,颤栗的视线不敢看向他的连,只能盯着他下巴上的那颗黑痣。
从喉咙里翻涌出难听的笑声,像是浑浊的污水翻动,那男子突然伸手提住了宋若的领子。
尚且来不及反应,宋若便觉得身体腾空。
而下一瞬,那壮汉猛的一摔,便将她娇小的身体扔在地上。
各色胭脂散落在地上,雨水从残破的门扇中吹进来,混杂成污浊的红色。
倒地的瞬间,宋若下意识的用双手撑住身体,地上的瓷片猛的扎进她手心,血水慢慢流出。痛的红了眼眶,宋若的反应总是慢半拍,此刻望着流出的鲜血,才觉浑身疼痛不已。
嫌晦气的吐一下口水,汉子开口,下巴上的黑痣随着话语抖动,“你阿姐欠钱不还,还没有按规定交出我要的货,已经被扭送官府关进牢里了。如今,你们的铺子尽归我所有,识相就快滚!”
说完后,那汉子不耐的重重落脚,绕去柜台边翻找值钱的东西。
半块香甜的金乳酥,被溅着泥浆的靴子狠狠踩过,在一片狼藉中碎成粉末。
宋若僵坐在地上傻傻的转头,脸色惨白的望着他们的强盗行径。脑海中,却不断的闪过那汉子方才的话。
阿姐不是去做生意的吗,怎么会被送到官府里去?
“真是碍事。”转过头见宋若还呆坐在原地,汉子烦躁的转头,快步上前将她拉起来,直接把她推到门外。
冰凉的雨丝濡湿宋若的后背,风一吹,冰得人直打寒颤。
砰的一下关上门,本就残破的门板,更是痛苦的呻.吟着,那壮汉恶狠狠的声音再次响起。“快滚开,离我家铺子远点。”
不过须臾之间,她的家,就被别人夺走,不准她靠近。
宋若慌乱的眨着眼睛,手足无措的站在雨中。附近的商户们都听到了动静,站在自家的门前朝这边观望,可触及宋若求助的视线后,都纷纷避开。
临福大街的人几乎是看着宋若长大,无人不怜惜她,可大家都是渺小的商户,对灾祸避之不及,谁能在这个时候收留一个吃白食还可能惹麻烦的宋若?
“阿若,快些投奔别人去吧。”一个大娘看不下去,小声的冲她劝道。
宋家没有什么亲戚,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阿姐,她能去投奔谁?宋若茫然的抬起头,循着声音先冲说话的大娘微微行礼。
她能依靠的,只有阿姐。
虚虚握着割破的手心,宋若轻手轻脚的挪动身体,趁着那些汉子们去了里屋翻找财物,她打开了门口靠墙第三块砖。
砖下压着一块玉佩和薄薄的一张纸。
将它们都塞进自己怀中,动作间扯动了手心的伤处,宋若小声的呜咽一声,泪盈于睫。失了血色的小脸冰凉,原本干净的衣裙,此刻也脏污一片。
她得去找阿姐,阿姐一定有办法。
苍惶不安的心中,下意识的这样想着,宋若踉跄着站起来,不敢再多犹豫,宋若提起自己的裙角,就冲进了雨幕里。方才他说,阿姐可能被关进牢里去了。慌忙的辨认一下方向,宋若跌跌撞撞的朝着县衙的方向跑去。
雨水将头发全部打湿,一绺绺贴在额头上,冰凉的雨珠顺着头发落在宋若圆润小巧的鼻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哭的,鼻头与眼尾都是通红一片。鲜红的血水更是从伤处流出,在地上蜿蜒滴落,砸出红色的水花。
跑到县衙门口的时候,宋若感觉头都昏昏沉沉的,嘴唇也开始不自觉的颤抖。飘忽的视线紧紧盯住紧闭的大门,她不管不顾的就往里冲。
“站住!”
突然出现两个腰间佩刀,头戴斗笠的皂吏,伸手阻拦住了她,低声怒喝:“哪来的小娘子,知道这里是哪吗,就敢闯?”
目光在他们的佩刀上打转,宋若讷讷道:“我要找我阿姐”
“什么姐不姐的!”皂吏当即更为不客气的斥她,凶神恶煞一般开口,“要找人,回你家去!这里是大人们待的地方,岂是你能随便进去的?”
愣愣的看着他,宋若想了许久,才怯懦的低声道:“那我就找大人。”
两个皂吏这才对视一眼,施舍般捡起地上无人用的一个斗笠,遮在她的头上,“姑娘是来找县令大人,可否是有什么冤屈要诉?”
见他们语气和缓了起来,还为她遮雨,宋若立马扬起一抹乖巧感激的笑容,点点头。
“那好,我们会引你进去。”皂吏愈发嬉笑着开口,接着就朝她伸出手来。
不解的望着他伸来的手,宋若偏头疑惑的轻哼一声,犹犹豫豫的伸出自己的指尖搭上去。
“啪!”
一把打开了她的手,皂吏重新摊开手心,不耐道:“我们兄弟为你引见跑腿,自然该要些人事。”
被打的手背火辣辣的疼,宋若错愕的愣了好久,才意识到他们是在要钱,呆立道:“我,我没钱。”
“没钱?”瞬间皱起眉,皂吏又恢复成方才的面目,一把扔下斗笠,恶狠狠道,“没有银钱,还来找衙门办事?”
寒凉刺骨的雨水再次砸落,像是要穿透宋若的头顶,冻住她的手脚。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宋若愕然的望着他们,不知该作何反应。
“快走!”那两个皂吏却再不理她,转身便站回高处。
宋若胆怯的还想再靠近,却不料只往前了一小步,就听到了皂吏抽刀的声音。
无措的僵立许久,宋若被不耐烦的皂吏逼得后退,强忍着泪意,她仰头深深的看了眼县衙,只好转身离开。
下意识的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却见铺子早已被打砸一空,门口挂了硕大的铁链。
用力的推搡几下,铁链撞击出沉闷的声音,却连一条缝都没有。
忍了许久的泪水猛然掉落,滑过宋若白嫩的面颊,啪嗒一声掉进脖子里。宋若默默抬手擦去泪水,手足无措的茫然站在街道上。
家被人抢走了,她连门都进不去,至于县衙,更是被落水狗一般赶开。她没有亲人,找不到住所,在雨幕中浑身湿透,头晕晕沉沉的,手上还破开一条口子。
明明在昨日,她还是被姐姐呵护着,会盖着薄毯在屋中赏雨的无忧小娘子。
忍不住的一下一下抽噎,宋若慢慢转动眼睛,目光突然定住。
宋若家的铺子临街,而隔着一条街道,正是一座颇为奢华的宅院。此前一直是荒废空置的,约莫从半个月前开始,有人进进出出的修葺。那时候宋若贪玩,还去打听过,说是将有位从京城来的公子在此居住。
可直到今日,那位公子也还没来,这座宅子还是空着的。
黏在后背上的衣服越来越难受,宋若咬牙忍受着晕晕沉沉的脑袋,慢吞吞的朝着宅院挪去。
可是依旧落着锁的。
宋若徒劳的伸手拍了拍,也没有听到有人,但她已经没了再动的力气。身体软软的倒在门口,恰好有一株茂密的杏树,枝叶伸展着为她挡雨。
变故发生太快,此刻一人安静的勉强寻了个躲雨处,害怕与难过的情绪才一拥而上。宋若屈膝抱着自己,眼睛红红,像是一只委屈的小兔。
手上的伤口被雨水泡的泛白,肿胀一片,身体冷的发抖,头却越来越重,宋若难受的靠在树干上。
雨不知从何时停了,被冲洗过的青石板路格外干净。
突然一阵笃笃的马蹄声,从街道上传来。
宋若艰难的撑开眼皮,就见远远驶来一辆青布马车,明明盖着的只是最朴素的青布,可整个车身甚为阔绰,甚至比县令大人的还要大些。
旋即,马车就停在了她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欢迎入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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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末年,京城外饿殍遍野,京城中歌舞升平。
作为流落民间的真公主,白芜回到皇宫后,就只知道贪图享乐。
于是当慕春楼新来了一个清雅俊俏的琴师,白芜当晚便将他带走,只准其为她一人奏曲。
传闻中,长公主对其百般强迫,万般□□。半年后厌倦了他,将他赶走的时候,琴师浑身是伤。
可实际上,白芜对他讨好又珍重,做尽了自降身份的事。
只为博美人一笑。
可惜也总不能如愿,美人对她依旧冷冷冰冰,甚至与那鸠占鹊巢十多年的假公主亲近。
突然就觉得没意思,白芜当日便将他赶出了府去。
四日后城破,皇帝被杀,踩着鲜血提剑走到她面前的人,裹挟着浑身戾气,眼尾惹上的一滴血珠,妖冶得很。
抬袖抚着耳边碎发,白芜眯眼一笑,“我倒是好本事,竟让敌国三皇子,为我奏乐半年?”
众人都道,这个荒淫无道的长公主终于到末日了。
可霍旻辰却丢了剑,蹲下身,擦拭她鞋上的一点血污。
然后在她白嫩的脚腕上带好镣铐。
王府之内,红帐之间,白芜脚腕被缚动弹不得。
他抱着被摔碎的琴贴近她,含着笑声音缱绻:
“阿芜不是最喜我抚琴吗,怎能不要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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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旻辰一直觉得,自己把白芜强留在身边,是为了报复她曾给过的羞辱。
他会用最恶毒的言语,最狠辣的手段折磨她。
可直到有一天,白芜被皇兄发现,把她带到了城墙上。
他看到她毫不犹豫的一跃而下的时候。
霍旻辰才知道,自己疯魔一场,也不过是想要抓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