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21

当然,杀人是不可能的,杀鸡才对。

那一股子浓郁的鸡屎鸡毛味儿,珍珍太熟悉了。

她不由得想起上?次季六娘说的给他个好差事,最?近确实没见他去搬砖了,莫非这老太婆指的“明路”就是杀鸡?

既然有疑问,她就留心观察了两天,发现不止老二奇怪,王丽芬奇怪,就连来狗猫蛋也不?对劲。平时馋得能舔灰的孩子,最?近居然饭也不?怎么吃得下,顶多半碗番薯叶子稀饭,也不?偷糖罐了。

“猫蛋来一下。”

小丫头屁颠屁颠跑进大房,她现在对大娘可谓言听计从,深深的被她跟季六娘干架的气势所折服……当然,最?重要的,她今年上一年级了,大娘教她语文课。

再熊的一年级小孩子都是怕老师的,跑得太快居然崩出个屁来,臭得林珍珍当场去世。

“你们最近吃啥好东西,都躲着大娘呢。”绝对是短时间内吃了大量蛋白质才能放出这么毒的屁。

“没有,没吃啥。”

“还跟我装大尾巴狼,我都看见好几次了,你跟来狗打嗝一股子鸡屎味儿,难道是吃鸡……”

“我们没有吃鸡屎,我们吃鸡屁股!”小丫头终究没她哥老道,“傻子才吃鸡屎,我们没有。”

“哪儿来鸡屁股?”

小丫头双手背在身后,紧闭嘴巴,爸爸妈妈哥哥都不许往外说的,虽然她觉着大娘不?是外人,可……唉,为了以后还能有肉吃,大娘只能暂时当外人。

石兰省方言,所谓的“鸡屁股”其实又叫“鸡翘”,就是鸡拉屎的器官,因为无论怎么清洗总有股鸡屎味儿,传说那是给整只鸡吸收并储存毒素的部位,吃多了会?生癌,好些人家杀鸡的时候都直接割了喂狗。

而那部位呢,脂肪丰富,淋巴管密布,毛孔又黑又粗糙,确实有碍观瞻,哪怕农村人也嫌弃它。

林珍珍想起那玩意儿就犯恶心,这算是石兰省“特产”,曾有同学骗她吃过一次,烤过金黄焦香,一咬一嘴油,满满的脂肪和胶原蛋白,在不知道它是啥部位之前确实挺好吃的。

后来嘛,当然是吐了。

没想到,二房四口居然天天吃鸡!屁!股!

事情很简单,季世明跟着季六娘,天天跑养鸡场给人杀鸡拔毛呢。国营养鸡场跟肉联厂一样是肥差,干部职工们不?兴养鸡,想吃鸡肉得用票,而这两年黑市比以前“嚣张”多了,农民们自个儿养的鸡拿黑市上?比养鸡场的肥,还便宜,养鸡场不就效益不?高了嘛。

杀鸡拔毛破腹的脏活累活,就让自家穷亲戚来干,给点小钱打发。

季六娘不?知怎么回事跟人搭上线,你带我,我带你的,拉进去三个人。当然,她自个儿偷奸耍滑,找的人肯定就要吃苦耐劳手脚麻利的青壮年,珍珍觉着她肯定在这三人身上?吃人头费啥的,就跟后世的包工头差不多。

而季世明呢,不?仅得到一份比搬砖轻松不耽误工分的活计,又能悄悄捡鸡屁股回来当肉吃,何?乐而不?为?

“大嫂千万别告娘,猫蛋爹好容易能……能补贴家用,我求求你了。”王丽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道的还以为林珍珍怎么欺负她。

“你哭啥,我又没把你怎么着。”其实,她是有点心凉的,替老头老太,虽然他们嘴巴是厉害,可这家里无论吃啥他们永远吃最?少最?差的,干活永远干最累最苦的。这老二一家子可真够能的啊,自个儿偷偷躲着吃了这么多天“肉”,居然连亲爹娘也不?让尝一口。

珍珍还真不?是馋他们的“肉”,随着越来越融入这个家,她心里越来越不?得劲。一开始她是喜欢闹闹哄哄,可总这么闹哄,付出的永远是老人和季渊明,打小算盘的永远是老二老三,她觉着挺没劲的。

王丽芬横起袖子抹了把鼻涕,祈求道:“下次猫蛋爹再拿鸡屁股家来,我们叫你一起吃,好不好大嫂?”

珍珍嘴角抽搐,“我可以不?吃鸡屁股,你转告鸭蛋爸爸,我今晚得跟他去一趟养鸡场。”

“这……不……哎呀大嫂你干不了,杀鸡拔毛又脏又臭,恶心着呢,你这样漂亮又爱干净的文化人干不?了。”

林珍珍神秘一笑,不?说话。

王丽芬急了,“大嫂你别是真的想去杀鸡?”

“别废话,让他走的时候喊一声。”回头,不?想理人了。

就在二房两口子战战兢兢担惊受怕一整天后,吃过晚饭,一大家子各回各屋窝炕上?,珍珍换上一身婆婆的脏衣服,把辫子盘在脑后,又往脸上抹点锅底灰,瞬间成熟很多,看起来像二十五六的婚后妇女一般。

就连季世明见了,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看来,讲卫生确实挺重要的。

无论男女,只要换身干净衣服,洗洗头脸刷刷牙,谁不?得年轻几岁?

珍珍猜的不?错,季六娘做中间商吃人头费呢,一个礼拜只假模假样去干一天,钱却一分不?少拿。幸好,今儿她偷懒,珍珍有时间跟几个男人套话。

除了季世明,另外俩人一个叫季聪明,一个叫季光明,都是白水沟的同族兄弟,按辈分都得叫她一声大嫂。兄弟仨都是老实人,除了珍珍主动搭讪基本无话,走路也急冲冲的让她差点跟不?上?。

养鸡场全名叫“清河县利民养鸡场”,听说民国时期就是一个大买办的私人物业,那个年代瘟疫频发,他就把养鸡场建在山里,还大手笔的挖了一条公路直通公社主干道,到县城非常方便。后来几经易主,解放后收归国有,这几年越发不?成气候,在全市十几家养鸡场里压根排不?上?号。

而那座山呢,居然就在白水沟生产队后面,中间隔着两座小山包,抄近路半小时就到了!

兄弟仨熟门熟路来到鸡场后门,远远的就闻见一股鸡屎味儿,珍珍屏住呼吸,六千只鸡的排泄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难怪她有几次进后山的时候,刮东南风那几天隐隐觉着有怪味儿。

“大嫂就在这儿等着,我去问问杨主任,但你没干过,可能……”季老二话未说完,珍珍等不?及他的吭吭哧哧,“我问你,你们每天杀几只鸡?”

兄弟仨对视一眼,算了一下,“过节一百只,礼拜天八十,平时就六十左右。”

“那平均能上七十吗?”

“能。”

珍珍绕着后门溜达一圈,“那拔下来的鸡毛你们咋处理?”

其实,不?用问她也猜到了,后门左右两侧都是土坡,腐烂的鸡毛发出恶臭,周围的野草树木也比别的地方粗壮,秋天了叶子依然是墨绿墨绿的。

这说明,营养好。

大多数人只知道鸡粪是好肥料,家里养鸡的,见到泡鸡屎都得搂自留地去,却不知道鸡毛也是顶好的肥料。珍珍专业课上学过,鸡毛的含氮量很高,是一种含氮为主的综合性肥料。

而且,跟动物粪便和化学肥料不?一样的是,鸡毛作肥料不?会?烧根,最?适合种菜种花和种果树!

“这玩意儿又脏又臭,咱都给扔土坡上,场长同意的。”

林珍珍眼睛一亮,那就是不要钱的。

“这样,以后你们杀完别扔,全给我带家去,我按重量给你们钱。”

“大嫂你要鸡毛干啥?可臭着哩!”

林珍珍心说,鸡毛用处可大呢,别说沤肥好,嫁接的苹果枣第一年最是需要肥料的生长期,拿去就是雪中送炭,要是沤肥用不完也能做别的啊,鸡毛掸子,鸡毛毽子,鸡毛枕头,鸡毛扇子……

“我给学生做教具用。”

兄弟仨自动默认是毽子之类的玩具,家里杀鸡的时候孩子也会?捡鸡毛玩,倒是不足为奇。

“但需要你们帮我保密,我准备明年元旦节的时候用教具带着孩子们上公社表演节目,赢个大奖回来……”

大家连忙点头,这年代的人啊,集体荣誉感?特强,绝对守口如瓶。当然更不可能要她的钱,不?说季渊明会做人,每次回来都不忘关照同族兄弟们,让人如沐春风,就是眼前的“大嫂”也是村小的老师,大家伙的孩子都是她教的呢!这也是为孩子们好,为生产队好。

“大嫂你放心,以后我们帮你洗干净再带回去,前几天扔的还没臭,得有百来斤吧,你要不?嫌弃的话待会?儿我们洗干净给你带回去?”

那可真是意外之喜!

一夜之间,林珍珍就成为拥有两百斤鸡毛的人啦!

幸好季家院子大,有足够的地方将鸡毛摊开晾晒。这样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狗鼻子的季六娘,她爬墙头一瞅,害,鸡毛啊,也不?嫌脏。

季老太一听珍珍说能做肥料,这满院子的鸡毛顿时成了金疙瘩,这年代最?缺啥呀?不?就是肥料嘛!这路上啊,捡到泡臭牛屎都是撞大运。

而且,她还无师自通的把鸡毛分类,公鸡尾巴毛又长又漂亮,颈毛不?长但毛色光泽尤其好,有红的绿的黑的紫的,阳光下还能反射不?同的光,至于小绒毛就不用洗太干净,反正都是要施枣树下的。

现在的枣树已经长得非常结实了,新发的枝芽有小指粗,还有几颗着急的居然开了枣花。别的酸枣树果子都快落完了,它们才开花,你就说奇怪不奇怪?

要以前,大家还觉着小女孩子说话夸张,可现在,她亲手嫁接的苹果枣不仅活了,还反季节开花了,让人不?得不?感?慨“有文化就是好”。

这不?,有文化的林珍珍轻轻挖开枣树根脚的泥土,不?能伤及树根,把鸡毛围着树根埋了一圈,再把土盖上?,浇半桶水,完活儿。

每棵枣树埋二三斤,也只用去冰山一角。珍珍还挺发愁的,剩下的小山似的鸡毛该怎么处理?兄弟仨每晚都给送十几斤来,院子很快就要堆不?下了。

“看把你愁得,你不?是说能做鸡毛枕头?那我把鸡毛壮衣服里也能穿不?是?还省了棉花钱。”老太太是真脑袋灵活,这年代缺衣少食,珍珍只想到“食”,却忘了“衣”。

城里干部有棉花票,可农民没有啊,大横山区又不产棉花,眼见着深秋就得换棉袄,供销社每次限量供应的棉花干部们排队走后门都抢不上?,哪有农民的事儿?

以前,季家都是破了再破,补了再补,最?穷那几年还往里头塞过稻草。

“臭点算啥,大不了多漂洗几道。”老太太背着一篓篓鸡毛出门,几天就给洗得干干净净,直晒到几乎闻不见鸡屎臭才壮进棉衣里。

***

到周末,珍珍提出想回娘家看看超英,老太太自然同意,“别忘了带上那对鸭子。”

抱的第一窝鸭苗,她专门给林丰收留一对母的,还很贴心的多喂了半个月,喂得又肥又圆,走起路来只看见它们扭肥屁股。

天天给它们打鸭草找蚯蚓的来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精心呵护的卫红和卫花俩姐妹花就要被送人了,他能不哭吗?一想到以后每天回家再也没有胖鸭子围着他转,他的世界都崩塌了。

林珍珍实在是想笑,来狗同学,虽然小眼睛小鼻子小心眼的不?招人喜欢,可他有颗爱心啊!尤其是对卫红卫花,真是他的好朋友,就连写?作业也要把它俩搂怀里放腿上,写?着写?着睡着了,他宁愿麻着腿也不?敢动一下。

“放心吧,我姐家不会?吃你的好朋友,只养它们下蛋。”

“真不?吃它们?”那么肥那么圆滚滚的小身子,肉得多香啊。

“我发誓,除非它们作死。”抱着卫红卫花,林珍珍憋着笑说,至于它们的麻麻灰鸭子,好像爱上了孵化,不?仅不?下蛋,不?关心一茬茬被送走的孩子,居然又开始孵下一窝了。

真·流水的小鸭子铁打的鸭麻麻。

自从胡来宝进砖厂当搬运工后,林家的日子起色很明显,厨房里放着两大缸苞谷碎,中间还藏着五斤白米,那可是净净的一粒杂粮和谷颗子都没有的白米,才拿出来就能闻见米香味那种。

赶美深深地吸了一口,“香吧小姨?这可是我妈跟人换的新米,给我哥养胃。”

林珍珍也馋,但她能控制住口水,“嗯嗯,快放回去,每天早晨给他熬一碗稀饭,要有猪肝啥的加进去还能补血。”

林超英的面色,不?止肺虚,还贫血。

“嗯呐!我爸前天刚从黑市割了一两回来,我哥不愿吃独食,非得跟我们分着吃,你说他倔不?倔哪?”

这就是林珍珍最?喜欢超英的地方,他瘦弱,但他心善,他热爱劳动,跟她在支教班见过的想当网红的同龄人完全不一样。可惜就是性子太弱了,又不?爱出门,在村里也没啥小伙伴,刚进门就看见他拿着本赶美的课本看,怪可怜的。

十二岁的男孩子,正是漫山遍野疯跑的年纪啊。

但现在好了,他脚边围着卫红卫花,嘎嘎嘎的叫着,熟悉他的气味后干脆翅膀一耷拉,坐他鞋子上?睡觉了。小伙子就盯着软软的黄绒绒的两小只,不?知不觉笑起来。

第一次被其他生物依赖的感?觉,真好。

“傻笑啥,咋今儿回来了?”林丰收刚下工,杂乱的短发粘在额头,鼻尖上?的汗水干了变成一层薄薄的盐粒子。

“我姐家在这儿,我想我姐了不?行?吗?”

林丰收哈哈大笑,“小嘴儿真甜,赶美给你小姨泡蜂蜜水来。”

“好嘞!”厨房里传来刮蜂蜜罐子的声音。

泡出来满满一大碗,珍珍喝一口,非得逼着姐姐和超英赶美都来一口,蜂蜜少了,其实不?怎么甜,可大家心里都是甜的。

“去去去,不?喝你们嘴巴子。”林丰收嫌弃的推开,顺便说起正事来,“渊明给你写?信没?”

珍珍红着脸点点头。别说,季渊明这家伙还不?赖,上?个月来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家里人的,一封是她的。虽然说的话差不多,可给她的似乎要更琐碎,就连字也更周正些。

他平时斯斯文文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文化人,谁知写的字却……嗯,小学生就是小学生。

见此,林丰收倒是放心了,“那你来是啥事儿?”

“送鸭子。”

“拉倒吧,这多大点事儿,带个话让你姐夫去呗。”

林珍珍见瞒不?过她,“我想去逛逛黑市,姐你让赶美陪我去好不?好?”

穷日子她实在是过够了,等苹果枣能创造经济价值的时候,估计是季小牛把她从养老院轮椅上?叫醒的时候,致富还是得想想其他办法。

现在打击投机倒把搞得风风火火,可黑市也搞得如火如荼啊,尤其是天将?黑不?黑那个时候,听说很热闹。白水沟离县城太远了,她要去了就回不?来,倒是林家离县城近,天黑了也能有赶美做伴儿。

“你去干啥?”

“我就想看看,姐你就让赶美陪我去吧好不?好?”

“妈你就让我陪我小姨去吧好不?好?我保证保护好小姨,带她全须全尾的回来,行?不??”

左一声“姐”右一声“妈”的,林丰收被她们磨得没办法,只能答应,前提是让胡来宝干完砖厂的活去黑市接她们。

清河县虽然经济发展不?如北山县,但它离市区近,周边是几座全省闻名的大工厂,比如市链条厂,镰刀厂,剪子厂,虽然生产的只是小东西,可每一件小东西都做精,精到全省乃至全行业闻名,那就是成功。

厂子效益好,工人工资高,自然就有消费欲望,位于厂区附近的黑市上?,卖啥的都有。林珍珍和赶美跟俩乡巴佬进城似的,看见一个个穿的又厚又大、鬼鬼祟祟的倒爷们,真是开了眼界了!

这不?,看她们是年轻小女孩子,有个袖着手的妇女蹒跚过来,“小女同志,要手表吗?最?时兴的上?海牌手表,戴你那腕子上?特好看。”说着,掏出两只手,撸起袖子,哎哟那手腕上?沉甸甸金黄闪闪银光闪闪的全是一块块的手表!

林珍珍只听奶奶说过有黑市,她以为黑市就是小型的悄悄的集市,谁知却是一条光秃秃的巷道,没有摆摊设点甚至连背篓也没一只,全靠身体带货!能在这年代当倒爷的,都不是一般人啊。

“怎么样?这只是女式的,上?海的女同志们人手一只,专柜二十八,我这儿只要二十,便宜八块钱呢!”

年轻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这些的呢?她不说还好,一说珍珍还真觉着自己手腕光秃秃的贼难受……可,奈何?囊中羞涩。

她现在虽然有八百多块私房,可那本质上?还是季渊明的钱,她只能代为保管。另一方面,哪怕真是自己的钱,从小穷惯了,总觉着这世上?除了奶奶谁都不可靠,鬼知道季渊明的补贴到啥时候就突然断了,她得为自己和蕙兰留条后路。

所以,今儿只带了两块钱出来。

她摇摇头,拽着赶美,继续走。

赶美吧,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她不爱穿的戴的擦的,唯独盯着那些藏弹弓的看,她小声道:“小姨小姨,那男的有气.枪,打鸟的气.枪哩!”

珍珍回头,果真有个光头男人大衣口袋里揣着几个黑黑的家伙,看样子是气.枪被拆成几块。赶美要是不说,她还真不?知道。

“你咋知道那是气.枪?”

“我小姨父告诉我的。”小丫头昂首挺胸,她的小姨父简直无所不?知。

正说着,林珍珍忽然眼睛一亮,在一根电线杆子上?靠着个男人,他跟其他人不一样,没有穿厚厚的大衣也没有坠得满满的衣兜,他只是非常悠闲地,穿着个解放装靠着。似乎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珍珍看的就是他的手,他手上?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抛着个小铁片玩儿。不?是硬币,是一枚黑亮的硬币大小的东西,磨得圆溜溜的,中间还打了个孔,挺像古代的铜板儿。

“同志你好,你手上?抛的是啥?”

男人瞅她们一眼,慵懒而不?耐烦的说:“没啥,边儿去。”

赶美这小炮仗,“喂你咋说话的,我小姨好好问你话呢。”

“哟,还是个小辣椒同志啊,我玩儿自个儿的传家宝不?行?啊?”男人故意把铁片放嘴边,“啾啾”吹了两声,嘚瑟。

林珍珍发现,他的解放装上?衣配的是一条深蓝色的工装裤,“你是链条厂的吧?私自倒卖国有资产,就不怕我去革委会?举报你?”

男人果然愣了愣,收起那副玩世不?恭,”小女同志别胡说,谁规定我不?能在这儿看热闹呢?”

哼,还死鸭子嘴硬,珍珍直接指指巷道里停着的自行车,车后座上?搭着两个沉甸甸的布口袋,“看热闹带这么多链条厂部件来干啥?”

她之所以判断他是链条厂职工,除了他那条跟季海洋爸爸一模一样的工装裤以外,还有他的自行车链条,比一般自行车的新且大,花纹也不?一样。这年代钢铁可是十分紧缺的计划物资,前几年家家户户砸铁锅响应大炼钢,许多人家现在还没口好锅呢,哪有钱折腾链条?

“这样吧,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个铁片能让我看看吗?如果合适我就全要了。”

男人惊讶极了,这女同志是火眼金睛吧,他在黑市待了这么些天,就没几个人看出他是卖啥的。关键吧,这些铁片虽然是厂里废料,但仍然属于集体物资,他倒卖确实……可不敢大声吆喝。

珍珍接过他不?情不?愿递过来的铁片,掂了掂,很重,厚度也可以,直径有个羽毛球屁股大,关键中间还有孔,可以省下她很多工夫……甚至,上?面没有任何标记,即使以后流通到市面上,也不?知道是哪个厂的出品,“怎么卖的?”

“三分钱一个。”

“三分可不行?,这虽然是你们厂里的废料,但回炉炼炼照样是铁水……”

“二分二分,你全拿去吧。”

珍珍掂了掂那提都提不动的布袋子,至少也有二三百个,“一句话,一分钱三个。”

男人“啊”一声,气得在电线杆上?踢了一脚,“小女同志狮子大开口啊,边儿去,我不?卖我拿回去炼炼打口铁锅它不?香嘛我?”

其实,林珍珍给他价格拦腰拦腰再拦腰也是大着胆子来的,上?辈子因为太会?砍价,曾被服装批发市场的老板娘赶过,有心理阴影了。但男人气虽气,也没怎么着,嘴巴只叽里咕噜说他日子多难过啊,家里几个娃啊……

林珍珍估摸着,这些都是假话,要真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男人可没时间折腾自行车。

反正黑市规模不小,她也想再看看,说不定能有货比三家的机会不?是?

可刚走几步,男人就急了,追过来问:“你真全要?”

“要全要的话来吧来吧,就当我今儿做好事了。”

原来,男人名叫张胜利,刚二十出头,在链条厂顶的是他爸爸的工作,现在厂里效益虽然挺好,可他一学徒工,工资也不?高,看着其他人都把厂里的废弃边角料拿到黑市上?卖,他也蠢蠢欲动。

本来,这批铁片边角啥的齐全,也没啥工艺瑕疵,可它偏偏小了一号,用在新产品上?完全就是废物,车间主任就做主每个员工分了一些,美其名曰“带回去给孩子玩”,其实就是变相的员工福利,能不能出手,能弄多少钱就看各人能力了。

他一开始是嫌上?黑市丢人,后来见大家都换了钱和各种票,再来的时候又拉不?下脸来吆喝,到现在一分钱没到手,别提多沮丧了。

现在好了,林珍珍给他三百片全买了,虽然只一块五毛钱,但也够他买包好烟了。得嘞,还帮小女同志们送到砖瓦厂,那儿有个独眼男人等着接她们。

直到她们到家,林丰收那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咋买这么多铁片,你要炼铁锅不?成?”

“姐等着看吧,我给超英挣去省城看病的钱。”

“用铁片?卖废铁也不?值几个钱啊。”这玩意儿看着是不少,其实每一片也没多重,卖废铁可是称重的。

“我要让它跟鸡毛一起卖,翻几倍的卖。”林珍珍胸有成竹,她发现黑市上?的东西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天冷卖棉花棉衣线衣的多,也有卖小孩玩具的,她数着,有好些个厂区的子弟出来买弹弓和头绳呢。

“铁和鸡毛,能做成个啥?”

“鸡毛毽子。”珍珍和赶美异口同声地说。路上她们已经商量好了,超英虽然病弱,但他是个手工狂,还是特别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手工狂魔,明明是一样的扫把锅铲,他给改造一下立马变得耐用不说,还特方便,特顺手。

她上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孩子因为不能外出,对他周围双手能拿到的物件就特别有修修补补,改造改造的欲望。

说实话,珍珍也没做过鸡毛毽子,她只知道除了鸡毛还得用个铁片托,“哥你快给小姨看看,做鸡毛毽子需要些什么配件,明儿我们再去买。”

林超英抿着嘴,腼腆的笑了笑,正好他屋里收着几根公鸡尾巴毛,找林丰收要来针和线,还有一小块破布,就这么轻轻的动动小拇指,缝补几下——嘿,一个漂亮的,鲜艳的鸡毛毽子就做出来啦!

“我先试试。”赶美把毽子往上?一抛,腿一抬,稳稳的接住,再踢,再接,慢慢地变成颠,玩儿的可真尽兴。

林丰收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她儿子的创造力和动手能力居然这么强?一个毽子用时绝对没有超过五分钟!

超英眼眶湿润,妈妈以前都是用什么眼光看他的?同情,怜悯,痛苦,可现在,那是惊喜,是意外,是骄傲。他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膛,“我现在不熟练,等熟练后三分钟就能做一个。”

“哇哦!哥你真厉害,你快教教我呗?”

林丰收把妹妹拉到一边,“这么多铁片托,怎么说也得要几十斤鸡毛吧,你去哪儿弄?”她绝对想不到,鸡毛已经现成的,分门别类的洗干净了。

第二天早上,珍珍带着姐夫和赶美来白水沟,把老太太洗干净的公鸡尾巴毛和颈毛打包打包,带回满月生产队去,约定好下个礼拜五一下班她就回娘家。

反正也是没花钱得来的东西,全送给丰收大姐季家人也没意见,更何况胡姐夫还塞给老太太两块钱,相当于买的。

“你姐夫这人,咋就这么见外,不?就几根鸡毛嘛。”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谁会?嫌钱多呢。

“娘,卖鸡毛的钱能不能给我五角,我去趟公社。”老三嬉皮笑脸凑过来问。

“去干啥?”

“这粉仙不?是嫌嘴巴淡,想吃点儿酸的嘛,我给她称半斤山楂去。”

季老太一愣,忽然想起,三个儿媳的月经带都是晒在屋后的,这个月她好像没看见那条独属于曹粉仙的玫红色月经带迎风招展,“莫非是有了?”

季老三挠挠后脑勺,笑得既得意又谦虚,“还不?知道哩,再等等看吧。”

林珍珍还是第一次听老三这么说人话,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当然,也可能是她闹的乌龙,让其他人在关于怀孕这事上?都不敢妄下定论了。

她笑了笑,去看第二窝鸭蛋,已经孵上二十几天了。这次有了经验,啥时候该保暖,啥时候该喷水已经轻车驾熟,还特别大胆的一次性孵十四?个蛋,不?知道能出多少鸭苗,真是让人期待呀!

接下来一周,天气忽然说变就变,本来还能看见的太阳也消失了,整天阴沉沉的,还刮刺骨的西北风。村里人的棉衣里壮的都是啥,稻草,破烂棉絮,抖得筛糠似的。

“娘,你壮的鸡毛衣服呢?赶紧拿出来给我试试,冷死了快。”

老太太也冷得牙齿打颤啊,但现在才初冬,往年这时候还穿单衣呢,鸡毛衣服可是今年过冬的最?后底牌,现在一穿可就脱不下了,真到寒冬腊月可就冻成狗咯。

季老三实在是冷得狠了,亮晶晶的鼻涕挂在青紫的嘴唇上?,两只烂草鞋都快冻黑了。“哎呀娘,算我求你了,快让我们换上吧。”

季老太被他磨得没办法,抱出一堆厚厚的肿肿的衣服扔炕上?,不?用她发话,全家人就各找各的棉衣了。

林珍珍的是一件灰黑色的,补丁少一些,虽然看着老气,可穿上?身一会?儿,忽然就感?觉不?到空气中的寒气,鸡毛这东西真神奇啊!而且因为经历过十几轮清洗和暴晒,已经基本闻不见什么鸡屎味儿了。

那种被热气包裹着,保护着的感?觉,很像五十年后的羽绒服。

“别说,还真暖。”老三试了试,大晚上?的寒风瑟瑟,他都不愿脱下了。“娘啊,你说鸡毛都能这么暖,那鸭毛还不?得暖成小火炉?”

见老太太不?理他,他又嬉皮笑脸凑过去,“同样是过冬,鸡毛这么长,鸭毛那么短也没冻坏,说明鸭毛更保暖不?是?”

这逻辑没毛病,珍珍真想给她的懒蛋小叔子竖大拇指。但下一秒,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这么思路清奇有创造力的小叔子,是不是该“物尽其用”呢?

骂人家左耳进右耳出,打也没用,整天搁家里,多气人哪。珍珍都想分家,赶紧把这俩瘟神送走了。

晚上?洗漱完毕,她拉着婆婆早早的窝炕上?,“要不?咱们让他三叔去抢几尺布来,重新含几床被子?”过冬嘛,光身上穿暖可不行?,还得睡得暖。

季家的炕是盘了很多年的老土炕,导热效果不?稳定,前半夜热得屁股都给烫红掉,后半夜冷得抖抖索索,要每个屋有一床厚厚的鸡毛被子,烧炕的压力也能小很多。

婆媳俩一拍即合,当即拿出这几年攒的布票,又掏十块钱,交代季宝明哪怕是不睡觉也得去供销社排队抢东西,不?抢到够一家人用的被面他就别想家来。

林珍珍相信,以季宝明那清奇的思路,一定能为大家抢到过冬的被子。越接近周末,珍珍的心就越激动,马上就要见到姐姐家的劳动成果啦,怕他们鸡毛不?够用,中途又带信让姐夫来背了两次,都是洗干净的鲜亮的公鸡尾巴毛,效果肯定贼好。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问:“请问这里是林珍珍同志家吗?”

珍珍回头,是两个穿军装的陌生人,一个年纪大些,气势沉稳些,一个看着跟季渊明差不?多年纪,莫非是他的战友?

可下一秒,珍珍又奇怪了,季渊明的战友找到家里来干啥?要说帮忙带东西吧,他们又只拿着个薄薄的小包裹……别是,季渊明出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