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五日,终于到了一本柳家举行婚礼的日子。
这天清晨的严寒,是整个冬天都从未有过的。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冷空气团,盘旋在日本上空,迟迟不肯离去。晴空万里无云,赤城山上吹拂而下的赤城山风,似乎要把地表的最后一丝热气都夺了出去。
一本柳家自从敲定婚礼的日子以后,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整修,从屋顶的茅草到各种细小的角落,都被翻修一新,让人不禁眼前一亮。
这自然离不开宫地雄厚的财力,也因这一缘由,使焕然一新的一本柳家,反倒显得更加凋零。门前的名牌已被替换成“宫地”字样,让见者无不感叹时运弄人。
奥山走进一本柳家的宅邸内。因为今天日子特殊,他打算进去打个招呼,顺便看看里面是个什么状况。他穿过玄关,进入土间,发现今天的主角宽子,正身着围裙,动作麻利地擦着地板。
土间一角,放着一张长凳,置于其上的黑色盆中,整齐地摆放着婚礼需要的餐具。宽子擦好长凳,又站起身来,伸手去擦墙上的配电盘。那个配电盘,应该承担了整个一本柳家的电力供给吧。在室内低调的色彩中,只有配电盘熠熠生辉,显得不太协调。
奥山的视线离开宽子,向上望去,只见横梁上固定着几个挂钩,上面悬挂着一块茶褐色的木牌,写有“胁本阵·一本柳家”的字样,似乎是从江户时期,就一直传承至今的古物。即使在这种小细节上,也能感受到一本柳家过去的辉煌。
宽子把脏抹布浸到水桶中搓洗。看着她的背影,奥山不禁胸中一热。一个女子,竟然独自背负着旧贵族的沉重历史,坚强地活着,让人不得不为之怜惜不已。
他在玄关前面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打招呼,最后趁着宽子站起来的时机,咬咬牙叫了出声:“早上好!……”
听到奥山的声音,宽子似乎愣了一下,但马上露出笑容,对他回应道:“早上好,因为这次的事情,真是麻烦老师您了。”
虽然没有化妆,但宽子看起来,还是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左右。
“哪里,哪里,我这把老骨头,能够帮得上什么忙呢。”
“别这么说,老师只是待在这里,我就能安心许多了。”
说句实话,奥山真的不知道,自己今天该做些什么。虽说宽子只需要他坐在那里,可是……
“话说回来,你真的作好决定了吗?趁现在后悔还不算晚哦。”奥山叹息着劝道。
面对奥山的提问,宽子美丽的面庞,突然笼罩了一层阴云。
“我已经放弃挣扎了。既然人生如此,我也就不再奢求什么了。”
“混蛋,你怎么能说那种丧气话呢!”奥山愤怒地骂了一声,接着又好言规劝道。“宽子小姐,你未来的路还很长啊。”
“我已经无所谓了。只是……”
“只是?……”
“如今,我最牵挂的只有母亲了。”
宽子放空视线,看向远方。
一本柳房子的病情,似乎相当严重,如今正在里屋卧床不起。
“她本来是那么坚强的人,最近却一再衰弱下去,甚至变得爱发牢骚了。”
“夫人想必也经历了不少苦难啊。”
就在这时候,老源抱着竹梯,从外面走了进来,二人的对话自然中断。
宽子对奥山轻轻一颔首,便脱掉在土间活动用的拖鞋,走上木地板。
“呜,好冷好冷。”老源呵着白气说,“浑蛋,终于到这天了。”他的语气中带着失望与叹息。
“是啊!……”宽子随口答应着。
“其实大小姐根本不用,这样牺牲自己,只要丢下这个家,跑掉就好了嘛。”老源劝道。
“可能宽子小姐舍不得,丢下母亲独自等死吧。”奥山一脸坏笑地插了一句嘴。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能够照顾好夫人的。”老源眼中含泪,用力吸了吸鼻子。
“这真是太失礼了。”
说完,老源便留下奥山一个人,走进里屋去了。
奥山离开昏暗的土间,走到外面,绕过主屋,来到后面的偏屋。偏屋此时正大敞着房门,屋内的纸拉门也焕然一新。据说,今天这对新人,将在这里度过新婚初夜。刚想到这里,奥山的脑中便浮现出,宫地粗鲁地压在宽子身上的肥胖背影。
只是这么一想,便让他感到无比恶心。为了赶走那个触目惊心的画面,奥山用力摇了摇头。
就在奥山呆立在偏屋门前的这个空当,宫地家把婚礼要用的物品,逐一搬运了进来。
若说那是喜庆的衣裳,多少有些用词不当;但换上结婚礼服的宽子,真的是华美动人。奥山刚在两年前,把亲生女儿嫁出去,但看到眼前如此美丽的女人儿,还是忍不住瞪大了一双眼睛。
就连在厨房忙碌的邻居大婶们,也纷纷发出了惊艳的叹息。
下午六点,一本柳家的婚礼,终于正式开始了。主屋前厅的三个隔扇,已经全都被移开,合并成了可容数人列席的大厅。随后便是结婚仪式,此处姑且将详情略过。
如前所述,婚礼规模很小,只邀请了几个相熟的人前来。虽然宫地对此表示反对,但最终还是因宽子的坚持而妥协了。连带一起妥协的,好像还有取消新婚旅行,并将初夜地点,定在一本柳家这两点。对于发妻已死,属于二婚的宫地来说,能娶到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人儿,本来就已经喜不自胜,自然不会去在意那些细枝末节。或许正因为如此,宽子的要求才会被同意的吧。
列席此次婚礼的人员有:宫地家的长男夫妇、长女,以及自称宫地叔父的可疑男子,一共四个人。一本柳家则因为母亲重病在床,无法列席,由老源代替女方长辈出席,再加上宽子学生时代的好友和奥山,一共三人。充当媒人的则是白冈镇议会议员山田甚兵卫。他来参加此次婚礼,是因为曾经在宫地的土地收购活动中,担任过中介人。
整个婚礼过程中,新娘宽子始终铁青着一张脸,低头不语,一本柳家的宾客也都兴致平平。与此相对,宫地家的宾客,则表现出一脸难以掩饰的欣喜之情。
新郎宫地今年虽然已经年过六十,但依旧面色红润、精力充沛,其子正一年近四十,与父亲长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看着二人高声谈笑,奥山及老源等一本柳家的宾客,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饮过交杯酒,席上转为不讲礼数的形式,镇议员山田不断向参加者敬酒。
“怎么了,宽子,你好像一直都没什么精神啊。”
宫地此时已然一副主人模样,他伸手抱住宽子的肩膀,不断用下流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
“你这样可不行哦,毕竟已经是宫地家的一员了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也下流无比。听他的话,似乎宽子已经入籍了。
“莫非已经想入洞房了吗?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在偏屋里感到寂寞的。”
“讨厌啦,老爸你真是的,太色了。”
宫地的女儿悦子,长着一张狐狸般的脸庞,正肆无忌惮地笑着,儿子正一也接过她的话头说:“悦子,老爸的那根鸡巴子,已经不听使唤啦。”
“哎呀,那也不奇怪呢。”
“喂,你们两个,这话我记住了,明天就让你们知道一下,我那根戳破女人嫩膜的小鸡巴,到底管不管用。”
宫地和他两个孩子的哄笑声,响彻了整个前厅。老源则咬牙切齿地在一旁听着。
“可……可恶,那帮家伙都胡说什么呢。”他抓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老源,别喝太急,伤身啊!……”奥山良言相劝。
“我管它伤不伤身,那帮人完全是做给我们看的,这要是让夫人听到了,不知道会说什么呢。”
奥山的心情,其实不比老源轻松,不知不觉地,便跟他一起喝高了。晚上十点,这场小规模的婚礼,终于要结束之时,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步伐不稳,看来是喝太多了。
“这下可好,一不小心就喝高了。哎呀。”
“奥山先生,天这么晚了,干脆就睡在这里吧。”
“不,我一定要回去。”
话音未落,他的右手就一把抓空,擦过老源身边,滚倒在地。
“您看看吧,都叫您睡在这里了嘛。我已经在前厅铺好被褥了,您就去那里睡下吧。待会儿我给您家夫人打电话。”
“那我就乘您贵言了。偶尔看不到那个老太婆的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奥山突然动都懒得动了,睡意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
此时此刻,已经有过半参加者,离开了一本柳家。当晚在一本柳家留宿的,除去在偏屋度过新婚之夜的夫妻二人,就只剩下奥山、宫地正一和镇议员山田,三人与老源一起,睡在前厅的地板上。
为了驱赶睡意,奥山走到门外。寒风刺骨,他被冷风这么一吹,忍不住打起冷战来,随后发现天上落下了白色的东西。
“啊,下雪了。难怪外面这么冷啊。”
奥山喃喃之间,雪势下得越来越大,庭院很快就覆盖了一层白雪。
“看样子,这雪明天会积很深啊!……”老源不知何时,也来到奥山身边,如此说道。
“或许吧。话说回来,老源啊,那两个新人,今晚不是要到偏屋去吗,那里会不会太冷了。”
“我昨天就把暖炉搬过去了,不会冷的。”
此时,二人的背后,突然传来人声。
“今晚真是辛苦几位了,晚安!……”
转身一看,原来是换下结婚礼服,恢复了普通装束的宽子。
“要在你家叨扰一晚了。”奥山低头道。
“别客气了,您就当是自己家吧。”
宽子说着,对奥山露出寂寥的表情,随后便转过身,安静地向偏屋走去。但奥山并没有忽略,她眼角泛起的泪光。
“喂,宽子,等等我呀!……”
此时,宫地也从主屋跑了出来。若放在平日,他的动作堪称滑稽,但此时,奥山和老源却只感到了熊熊怒火。
通往偏屋的路上,留下了一男一女两道足迹。
奥山万万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宫地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