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独生女儿的死讯,风见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虽说女儿刁蛮任性,时不时地会反抗自己,但他对她的感情,却从未改变过。
女儿二十五岁的时候,被一个拖家带口的男人所欺骗,与其私奔了。当然,风见明得知此事后怒发冲冠,从此与女儿断绝了关系。其后三年,他都没有收到女儿的任何音讯。
后来的某日,一个披头散发、怀抱婴儿的女人,出现在了风见明的家门口。仔细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已经面目全非的亲生女儿。
风见明本想冲上去抱紧女儿,原谅她之前犯下的所有错误,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女儿之前那样恶语诽谤自己,一旦被男人抛弃,马上又来乞求原谅,这实在是太任性了。所以,他没有对女儿报以温暖的微笑,而是冷淡地丢下一句话:“你别想再跨进我家门一步。”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或许因为生活过于贫困潦倒,女儿竟然因为一场感冒久治不愈,突然蹬蹄去世了。
要说风见明一点不感到内疚,那绝对是假的。证据便是:他马上赶到女儿的出租屋里,决心收养失去母亲、成为孤儿的世田猛。他认为,至少要把猛抚养成人,这是自己毖为外祖父的义务。
可是,世田猛却是个目光阴沉、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风见看他的时候,他会马上移开视线,但风见不看他的时候,他又总是偷偷窥视风见的一举一动。风见觉得在猛的脸上,看到了欺骗女儿的那个男人的影子。
让风见明感到毛骨悚然的事情,还不止这些呢。每当他外出办事的时候,世田猛都会泡在他的书房里,偷偷阅读他的推理藏书。待他办完事回来一看,书架上书的位置必然会偏移,有时甚至还空出一本书的空隙。看来是猛看得不够尽兴,悄悄把书带回了房间。
经过风见明的仔细观察,世田猛阅读的书籍,大都是约翰·狄克森·卡尔的著作。
其实,风见明本人也算是个狂热的推理小说迷。他收藏的小说,主要以本格派推理类为主,特别热衷于菲丽丝·桃乐丝·詹姆斯和柯林·德克斯特等英国作家的作品。至于约翰·狄克森·卡尔,他充其量也就觉得《天鹅绒里的恶魔》比较有趣,说不上喜欢或讨厌。对他来说,卡尔不过是众多推理作家中的一员罢了。因此,他也放任了猛偷偷阅读约翰·狄克森·卡尔侦探小说的行为。
猛搬到白冈的外祖父家后,在附近的白冈高中读了三年书,成绩还算可以,但毕业之后,世田猛既不考虑升学,也不考虑就业,每日在家无所事事。在此期间,好像也没考虑过离开外祖父,出去独立生活。风见当初本打算让世田猛毕业后,进入自己的公司就职,但看到他这样的态度,便感到他不适合那份工作。
风见明在七十三岁那年夏天,突然感到身体有些不适。他自幼便对体力充满自信,还骄傲地说自己同医生无缘。但是,这次的感觉与往常不同,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他都感到疲惫不堪。
于是,风见便叫上侄女友子,一同去医院检查身体。友子是他亡弟的独生女儿,除了孙子猛之外,她就是风见最亲近的人了。风见如今失去了女儿,又难以对世田猛倾注爱意,只剩下这个性情温和的友子,能让他稍感安慰了。
友子不久之前,以优秀的成绩从大学毕业,九月开始,便要到美国去留学了。当然,风见明打算,全额负担她的留学费用,早已把留美四年所需的经费,汇入美国的银行账户中了。
在附近的癌症中心检查过后,他得到了未患癌症的结果。医生向他保证说,这只是普通的神经性胃炎,无须过分担忧。但风见明还是觉得,事情不太对头,且友子的表情也很不自然。
“友子,你怎么了?”
友子从离开医院起,便一直垂头丧气,风见狠了狠心,终于问出了口。
“我在想,要不要放弃去美国留学的机会……”
“你怎么会突然想这种事情呢?”
“没什么,只是随便想了想。”
风见看友子郁郁寡欢,心想,可能与自己的疾病有所关联,赶紧追问下去。友子不得已,只好勉强相告。
“大伯,我说什么,你都不要惊讶好吗?”友子突然说。
“好好好,你快告诉我吧。”
“那好吧。”
友子目光低垂,片刻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大伯,其实你得了癌症。”
“癌、癌症……”风见明的动作,瞬间停了下来。
“是吗,原来是癌症啊。难怪呢……”
他其实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早就有所觉察。最近一直觉得浑身乏力……
友子低下头抽泣起来。她扑到风见明的怀里,抬起头,用饱含泪水的眼睛看着他。
“大伯啊!……”
“原来是癌症,呵呵,原来是癌症啊。”风见笑了。
“大伯,我决定了,放弃去美国留学的机会。”友子突然坚毅地说。
“你不用担心,我才不是那种轻易向癌症低头的人。以前不也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嘛。所以,你尽管放心,在美国专心学习就好。”
风见明嘴上虽然这么安慰着友子,内心却早已沮丧不已。还能再活一年……
半年之后,世田猛迎来了自己二十岁的生日。
风见明慢慢感到死期临近,必须尽早完成最后一项大工作。最近自己的身体状况异常良好,一点都不像癌症患者该有的表现。若错过这一时机,就再没机会完成那项工作了。
最后一项大工作,那就是整理自己的财产。
过去,自己曾因经商手段卑劣而树敌甚多,也招来了不少反感。如今死期将至,正是报恩的最好时机。如此一想,他便决定将自己的财产,尽数捐出,用于社会慈善事业。
自己已经充分履行了对猛的抚养义务。若他有些出息,倒是可以考虑给他留些遗产,但照现在这个样子,得到大笔金钱,反而会让他一蹶不振吧。
相反,风见考虑留下一成左右的財产,分给正在美国留学的友子。仅靠这一成的遗产,就足够让她一生衣食无忧了。
某日,风见唤来世田猛,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跟你说,我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人了。”
世田猛双手插入袋中,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但他马上煞有介事地说:“外公,您怎么能说那种丧气话呢。”
但他的冷静没能将续太久,在风见提出,让猛离开这个家后,他的脸马上涨红了。
“这、这怎么行呢?您说得这么突然……”
“我也没要你马上收拾包袱走人。这样吧,给你一星期的时间,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做做准备。”
世田猛的嘴唇开始颤抖。看着这般光景,风见体验到了某种快感。
“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剰下的这段人生,我打算一个人度过。”
不待世田猛做出回应,风见明已经转过身去,开始收拾书桌里的东西。不过,他还是听到从背后,传来猛强压怒气的“可……可恶”。
听到这句话,风见知道自己的担忧,没有丝毫过分之处。
世田猛已经无可救药了。与此同时,风见还敏锐地感觉到了猛的杀意。那小子必定会有所举动吧。若是如此,我定要让他吃点苦头。
但即便如此,风见明还是感到了些许不安,便给已经到了美国留学的友子,打一通国际长途,与她商讨对策。随后,他又准备了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和一根木制的球棒用以防身,还去公司旗下的工厂里,取出小心保管的电镀用氰酸化物,装入小瓶随身携带,以防不测。
二月二十七日,决定命运之日。
风见明的身边事物整理工作,已经完成了接近九成。明天就该出发到白冈的福利社,提交有关遗产捐蹭的详细目录了。只要完成这项任务,自己就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自己的人生虽不能说都是快乐的,但到了与之诀别之时,还是会感到些许释然。
上午十一时,刚刚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风见明就听到了背后,传来扭转门把手的声音。
大概是世田猛吧。自己没有锁房门,必须万事小心。
“是猛吗,有什么事?”风见明也不转身,只粗鲁地问道。
背后又传来了房门开启的声音,紧接着是片刻的静默,突然,传来“咔嚓”一声。
风见明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莫非,那小子竟然……那东西不是扔到仓库里去了吗?”
风见明转动椅子,黑洞洞的猎枪口,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猛的这下反击,确实超出了他的意料。
“猛,你这是,难道……”
“哼,你猜对了。”猛冷笑了一下,他看着风见惊惧的表情,似乎乐在其中。
猛用枪口指向风见的鼻尖,命令他交出书房的钥匙。
“嘿嘿嘿,这下谁也救不了你了。”
“你想干什么?”猛并不回答,而是转身用钥匙开门。咔嚓。
风见并没有放过他瞬间的大意。凭着对自己年轻的时候,经由练习柔道训练过的身体的自信,他用以七十五岁高龄来说,异常轻快的动作,向猛发动了先发制人的攻击。
一开始两人虽能打成平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风见还是被年轻有力的猛制伏了。
世田猛一旦夺回有利状态,马上用枪口对准风见,并保持那个动作,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古旧的英文小说。
《Till Death do us Part》——《至死不渝》。那是约翰·狄克森·卡尔的中期作品。
猛嘲笑气喘吁吁的风见,扬言要用那本书砸死他。
“在约翰·狄克森·卡尔的忌日里,我用约翰·狄克森·卡尔的小说,充当最出人意料的凶器。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对这位‘不可能犯罪’的巨匠,致以的最高敬意吗?……只要过程安排妥当,在旁人看来,就只是书本落下,导致的意外死亡而已。这简直就是完美的犯罪啊。”
风见明看着世田间猛疯狂的神情,自暴自弃地垂下了肩膀。虽说自己的人生,本来就所剩无几,但最后竟要被猛杀死,这让他感到懊恼不已。
“《The Murder of My Grand Father》,翻译过来就是《谋杀了我的老爷爷》。如果约翰·狄克森·卡尔用这个桥段来写小说,肯定又会诞生出一部杰作吧。”
世田猛沉醉在了胜利的喜悦之中,得意得忘了形,就在此时,风见发现自己膝盖下面,压着一个发光的小东西。
那是书房的钥匙。风见明感到胜利女神,再次对自己露出了微笑。他飞快地拾起钥匙,装作咳嗽,将其含入口中。这里是最佳的藏匿之地。
“这才是对约翰·狄克森·卡尔最崇高的敬意吧。”风见明虽不是约翰·狄克森·卡尔的死忠,但也认为,像世田猛那般,把约翰·狄克森·卡尔的著作当成凶器,是对约翰·狄克森·卡尔莫大的侮辱。
他微笑着缓缓咽下钥匙。因为钥匙太大,有可能会卡在喉咙里,不过那样也好,至少这种死法,要比被猛打死强上千万倍。
如果没有钥匙,世田猛就无法离开书房。他若发现钥匙丢失,必定会走投无路吧。最后,只能活活被饿死在这个书房里。
世田猛刚才竟然把《The Murder of My Grand Father》,错误地说成《外祖父杀人事件》,开什么玩笑。难道他不知道,“The Murder of My Grand Father”里的“of”,还能表示所有格吗?换句话说,那个书名还可以理解为《外祖父的谋杀》。死者杀害生者,这个创意何其有趣。
约翰·狄克森·卡尔如果能够听到这个创意,他又会怎么想呢?想必一定会盛赞不已吧。
如他所料,钥匙卡在了喉咙里,痛苦迅速降临。风见感到慌了手脚的猛,正粗鲁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不一会儿,他便连痛苦也感觉不到了。
原来,死亡竟是如此的安详。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风见明如此地想着。
最后,迎接他的是无尽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