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阙跟在顾焰身后,别别扭扭地束手束脚,感觉万分不自在。
她来晏京一个多月,除了花灯节那日出去玩耍过一次,剩下时间都在江边楼里每日学京城口音,形态礼仪。
天知道这些扭扭捏捏、拿腔拿调的东西将她折磨得有多惨。从前她在云浦,说上房就上房,高兴起来就去厨房端一碗炸酥肉配酒,何其逍遥自在。
若不是被庄主安排来京城,她可真舍不得离开云浦。
此时她瞥见廊檐下一对白画眉正依偎着相互梳毛,觉得甚是有意思,一不小心便看得入神。
顾焰没听见身后脚步跟来,转身找她:“注意你的举止,这里便是永嘉郡主府,容不得丝毫马虎。倘若因你疏忽误事,定要受罚。”
许阙撇撇嘴,脸拉得老长:“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要顶着这么个身份,给足了你教训我的资格。这要是在云浦,我……”
早就把你打得找不到牙。
眼见顾焰皱眉,许阙便住了口。
想想庄主不愉的脸色,她心里有几分发怵。
罢了罢了,庄主命令大过天,就让顾焰这小子先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几天好了。
省得他转头去告状,自己又要吃挂落。
永嘉郡主府回廊九转曲折,树木葱茏,有山石流泉、鸟啼蝶舞点缀,很是清雅。若论起来,庄主的少师府都没有这般精致。
许阙观察着这一草一树,一花一木,移步换景间觉得处处都有云浦山水写意的影子。
想起这位久闻大名的永嘉郡主曾经是庄主的师妹,老庄主的嫡亲弟子,又有几分释然。
可是自她进入山庄以来,从没见永嘉郡主回过云浦,也没听过她出现在庄主周围,而现下庄主又对她如此珍视,许阙心里暗暗觉得有意思。
她打定主意,等会儿要好好观察一番这位小郡主。
不多时,二人一道入了待客的小花厅。
这里侍女仆从行止有度,自他们进来后上茶摆果秩序井然,纹丝不乱,一看便是受过良好调教。
许阙见人多了起来,不敢再放肆,低眉顺眼地坐在顾焰旁边,垂下头作鹌鹑状。
待侍女们都退下后,渐渐有环佩碰撞的清脆悦耳声传来,许阙用余光看见花厅西侧屏风下的裙摆交叠摇曳,几个女子脚步愈发近了。
两名气质出挑的侍女先行从屏风后转出,一人持拂尘象征性地扫了扫榻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另一人在她之后铺上软垫。
紧接着,一道杏粉色身影出现在许阙的余光里。
奈何她低着头,看不见这人的容颜。
顾焰忙起身,恭敬拜礼道:“臣顾焰见过永嘉郡主,郡主安好。”
那身影已经落座于软垫之上,开口时嗓音软糯甜美,令人臆生浮想:“顾大人多礼了,请起。”
许阙随即感受到她的目光停驻在自己身上,果然,紧接着便听她道:“这位姑娘……就是顾大人的未婚妻子吗?”
语气中有些许迟疑,不对劲。
许阙先前随着顾焰拜礼,此时仍低头站在他身后,闻言,顾焰忙道:“正是,郡主大约已经听子阶说过。说来,今日顾焰也是为了未婚妻子而来,真是惭愧。”
未婚妻子四字一出,许阙浑身鸡皮疙瘩都争先恐后冒头,激得她愈发难受。
“阿阙,快来见过郡主。”顾焰回头,温声对她道。
许阙谨记江边楼里师傅的教导,一定要小碎步方才显得规矩,夹着嗓音说话不能惊吓贵人:“民女许阙见过郡主。”
民女?
温憬仪心中挑眉,没想到顾焰的未婚妻竟是普通人家出身低微的女子,他一路平步青云至太仆寺,还能做到对这女子不离不弃,温憬仪心中顿时高看他几分。
然而面上依旧温温柔柔笑道:“许姑娘多礼了,其实那日在明月楼前我们曾有一面之缘,不知许姑娘可还记得?”
许阙当然记得,虽只是惊鸿一面,可她也留有印象,闻言忙道:“是,民女听顾大哥说过了。”
温憬仪听她说话声音虽轻柔,却不失一股果决自信,但人却又一直低着头,似乎很是羞涩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疑惑这种莫名的矛盾感。
她道:“那日没看清许姑娘模样,还请姑娘抬起头我看看呢。”
许阙等她这句话好久,对她充满了好奇,闻言连忙抬头,放眼望去。
第一瞬看到的是她的眼睛,太过印象深刻。杏眸似水,眼含笑意与好奇,明亮中闪烁着微光,长睫似扇,扑朔间带起涟漪。
至于其他种种,则都是陪衬。她光有一双会说话的含情目,便胜却无数。
许阙心中惊叹她的美貌,一时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忘了规矩。
温憬仪则诧异于这女子并不似普通民间女子那般泯然,反倒有种高昂的精神面貌,看起来英姿飒爽。
姿容不算出众,胜在给人眼前一亮之感。
顾焰这厮还真是有福气,她一面为温沁感到失落,一面不得不承认有这样出众的未婚妻,是顾焰之幸。
温憬仪重振精神,点头赞叹:“许姑娘好利落的人。”
她又问顾焰:“那么顾大人将未婚妻带来我眼前,想必不只是单纯为了给我看看吧?”
顾焰颔首,有些为难:“臣有一不情之请,有些强人所难。”
他见温憬仪不说话,继续道:“许家妹妹与我的婚期尚有一段时日,先前她来投奔我,我都是将她安置在江边楼内。可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且臣也实在不放心她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臣想请求郡主给她一个暂时的容身之地。”
这是什么请求?温憬仪愕然不已,心道顾焰未免也太自来熟了吧?
他凭什么觉得在他那般无情拒绝温沁之后,她会不帮着自家姐妹,而是大发慈悲心肠收容他的未婚妻?
温沁若是知道,一定会气死、恨死她的。
温憬仪如此一想便下意识要拒绝。
顾焰看出来她的不虞,忙道:“郡主容禀,实在是许家妹妹身世堪怜。她自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在我入仕之前,也无力照拂,她都只能自己做些活计加之靠一些乡里乡亲接济过活。她此次进京,也是因为家乡遭了旱灾,实在过不下去日子了,才无奈投奔于我。可我终究身为男子,与她没有名分,许多事便不可为。”
“只求郡主给阿阙一个容身之地,她手脚勤快,帮着郡主的侍女做点活计不成问题的。若有什么不当之处,郡主也尽管教她,不用顾忌我,她会好好学。”
这……
确实有些可怜。
温憬仪历来是心软之人,听不得这些身世悲惨的故事,更何况许阙已经在一旁泣不成声,用帕子掩嘴而哭,看着模样十分凄惨。
许阙哭诉道:“郡主娘娘,求你给我条活路吧。我爹娘双亡,只剩我一人。可是我也是要脸面的人,未成亲就住到顾大哥家中去实在不像话。我什么都会做,端茶倒水、扫地擦灰,只要郡主安排,我一定做得好。求你留下我。”
她如此声泪俱下,温憬仪拒绝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
这个顾焰,当真会给她找事情。
温憬仪头痛得很,纠结半晌,还是觉得若是自己不帮她一把,任由这个命如浮萍的女子随水飘零也未免太过造孽。
温沁亦是心软的,她虽然在乎顾焰,但若自己好好同她说,想必她也会为这女子的身世感到同情。
“好……罢。”她犹犹豫豫,终归是答应下来。
许阙哭声立止,她睁着泪眼满是感激道:“多谢郡主!郡主人美心善,一定有福报!”
温憬仪被她这番变脸惊呆,隐隐感觉违和,却又说不上来,只得点点头:“许姑娘客气了,那你就先跟着壁青和袖丹,她们自会照拂你。”
如此,许阙便名正言顺地在郡主府安身下来。
只是温憬仪越和这位许姑娘打交道,越觉得心中的疑惑浓郁。
就譬如她的力气很大,甚至还会些粗浅的功夫。那挂在高处的风筝取不下来,她攀着梯子便轻轻松松上树,看得壁青目瞪口呆,回来便悄悄告诉憬仪。
憬仪无意间问起,许阙便一脸不好意思道:“我小时候调皮得很,上树翻墙,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做过,郡主可别笑话我。”
再者便是她还识字。并非说女子不能识字,可是她出身乡野,父母双亡,按理说无从学得这些东西。许阙对此的解释是,顾焰进京赶考之前教过她一些。
诸如此类的事情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憬仪也不便多问。
既然答应了顾焰要照拂他未婚妻,温憬仪不是不守信的人,也叮嘱了壁青她们对这位许姑娘要多加容让,不要以规矩束缚她太多。
谁知许阙性子开朗活泼,很快便和一众下人玩到一处,甚至都不需要憬仪再操心她的情绪问题。
温憬仪还来不及松口气,那头温沁便已经闻讯气势汹汹上门兴师问罪。
“叛徒!温憬仪你这个没良心的大叛徒!”温沁怒气冲冲的声音透过碧纱橱直达耳内,温憬仪正在喝冰镇杨梅荔枝饮,闻声不禁呛了一口。
她苦着脸看着温沁长驱直入,不知是被夏日的热气蒸腾还是气的,只见温沁一张小脸通红,双目瞪得明亮。
温沁看她还有心情喝甜品,气就不打一处来:“温憬仪,你还是不是我姐妹了,你到底帮谁!”
温憬仪忙使了眼色,壁青意会,也去端了一碗荔枝饮来给温沁。
“我自然是帮你的呀。”温憬仪装傻充愣。
温沁冷笑一声,狠狠白了她一眼,率性道:“多少年的姐妹,从小就在一个被窝里讲悄悄话长大,你还跟我装。你说,你为什么要把顾焰那个、那个未婚妻接到府里,你是不是诚心给我添堵!”
温憬仪忙道:“不是不是,唉,说起来都怪顾焰,他找谁不好,偏偏找我。奈何那位许姑娘却是身世悲惨,我这人听不得那些可怜事,当然是能帮则帮了。我知道你心肠软,一定也不会计较的。”
“她还悲惨,她哪里悲惨了。”温沁气鼓鼓道:“她都要嫁给顾时臣,还能悲惨得过我?我告诉你,我心肠硬得很,你快点把她给我赶走。不然,我就再也不搭理你了。”
温憬仪正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复述一遍,就听许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郡主,新的珊瑚珠门帘拿来了,我给你挂上吧?”
这声音温沁没听过,她现在对于一切陌生女子都格外敏锐,闻言立刻看向温憬仪,见后者一脸心虚,她又冷笑一声:“好啊,捉奸见双!”
温憬仪汗颜:“你这是什么用词。”
“哼。”温沁气道:“让她进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把我身边的人都一个二个地哄骗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宣晟为何安排许阙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