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殿内,褚玄沣大掌猛然握住黄梨木椅扶手,他咬牙切齿道:“不知少师大人为何这样做?我求娶永嘉郡主的奏本,你有何资格拦下?就不怕我告到陛下面前,让他知道他最信赖的权臣是怎么背着他欺上瞒下吗?!!”
宣晟早知道褚玄沣会如此,待他质问之后,宣晟方道:“褚世子,你说你爱慕永嘉郡主,那你可知,她已有婚约?”
闻言,褚玄沣一愣。
他常年领兵南疆,并不怎么进京。京城中这些达官贵人之间那点家长里短的琐事,也都不在他关心的范畴内。
因此,初闻宣晟如此说,褚玄沣带着几分怀疑道:“永嘉郡主已有婚约?和谁?不会是你吧?”
宣晟无可奈何轻叹一声,捏了捏眉心,道:“现在你已经知道永嘉郡主并非可以婚配的人选,自然不必再提。褚世子奔波劳累一天,若没有别的事,就回去吧。”
褚玄沣何等傲气之人,岂会被宣晟三言两语打发:“不是你?到底是谁?哼,自古美人当与英雄配,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软脚虾敢与我相争。宣大人,你还是直接告诉我的好。若他配得上永嘉郡主便罢了,若是个昏庸无能的,本世子不介意露露拳头。”
谁知宣晟冷冷看他一眼,那眼神比起方才他言语冒犯时的无所谓,显得太过淡漠。
“褚玄沣,东殿不是你可以大呼小叫、放旷无礼的地方,别把皇宫当成你的惠北军营。即便是你父亲今日前来,在我面前也只能坐半席,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罢,宣晟抬手“啪”地覆合起桌面上敞开的书卷,俨然一副赶客姿态。
褚玄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毫不客气地从自己面前扬长而去,连客套的话也没说一个字。
***
甘泉宫内,丁昭仪与憬仪相对而坐,她垂首讷言,双手绞得死紧,不敢抬头看憬仪。
“阿选长在耳背后的那颗痣,和我父王一模一样。”
这句话如同判词,判定了滑稽的、离奇的命运。
但是,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
温憬仪心中却像有滔天巨浪在翻涌,她一刻也坐不定,勉强控制住情绪,压低声音、哀求般问道:“丁姨,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为何……”
她接连两个为何,却硬是说不出接下来的话语。
丁蕊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她清丽的容颜上,已然显出憔悴:“青儿,别再问了。从前的事,我已经努力放下,不想再去回忆。无论如何,我永远感激你母妃的恩德,只要我活着一日,永远把你当我的孩子照顾。”
“至于选儿,”说完这四个字,丁蕊停顿了许久许久,才用极低的声音道:“他确实是你父王的孩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温憬仪几乎是用迟钝了的大脑,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化这短短的一句话。
“这——此事还有谁知?!”待回过神来,她短而急促地问道。
丁蕊摇摇头,面上表情极尽复杂,她勉强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对憬仪道:“连我那时都不确定,就是、就是看到那颗痣之后,才知道……”
容不得温憬仪沉默,她明亮的眼眸内有毅然决然的光芒隐现,当机立断道:“您万万不可再对任何人提及,我也必会对此事守口如瓶。切记切记,否则,不仅您会招来杀身之祸,连阿选,都有性命之忧!”
丁蕊几乎是用一种含着屈辱、绝望、凄凉的目光,摇头道:“我每一天都是偷来的,不过是苟延残喘,能活一日算一日罢了。只是选儿,他何其无辜!青儿,求求你,若有那一日,求你一定要保他一命。”
“丁姨,不会有那一日的,你看着我,”温憬仪牢牢握住丁蕊的肩膀,不让她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战栗,奈何声音却出卖了她的惶然:“即便阿选不是我亲弟弟,我也与他感情深厚,更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他是父王的血脉,是我的亲弟弟。
后头的话,温憬仪如鲠在喉,不敢说,也不能说。
“您放心,我会拼了命保护你们的!”
夕阳西坠,余晖映照在甘泉宫红底黄字硕大的匾额之上,洒出一片明艳至极甚至有些晃眼的赤金色。温憬仪出得甘泉宫来,驻足在匾额下,抬首看去,只觉心中满是茫然。
虽然她对丁蕊说得干脆,可是这件事,将会像一座山似的,永远压在她的心头。
命运总是在开玩笑。
皇祖父与父王毕生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能继承血脉的儿子。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经彻底无望后,命运却安排她在今日知道了这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若是能早些知道此事,是不是父王就不会死了,母妃也不会病逝,她也不会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可是,没有这个如果。
父王、母妃都已抱憾离世,他们若在天有灵,会知道真相吗?
一思及此,温憬仪心中痛不可耐。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待她这么残酷?
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拥有她竭尽毕生所求的,已经不可得的温暖。
温憬仪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游走在宫苑之间,思绪撞击着魂魄,令她几近失控。
“郡主。”
有人在唤她,是谁?
她抬望眼看去,那人背对夕阳而立,背后光芒炽盛,令她难以看清面容。
此情此景此人,总是眼熟,又是在何处见过他?
好累……阳光好刺眼……
下一瞬,温憬仪闭了闭眼,睫毛轻轻垂落在下眼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软软向一侧倒下。
宣晟亲眼目睹她失神的目光扫向自己,又再度失焦。在温憬仪倾倒时,他几乎感觉心跳在一瞬间要停止,下意识足尖轻点,在她摔倒在地之前,飞身而上,将那具温热的、失意的身躯紧紧揽入怀中,视若至宝。
***
将她带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温憬仪却始终未醒。
宣晟眉头越皱越紧,他本就会医术,亲自为她把过脉,是忧思惊惧过度,心力交瘁扰乱神志所致的突发晕厥。
可是听她婢女所言,她才从甘泉宫出来。
甘泉宫昭仪丁氏,一向与她交好,她又怎么会会在那里受惊过度?
温憬仪在沉睡中并不安稳,眉尖微蹙,时而嘤咛几声。仔细听去,她是在唤“父王、母妃”。
宣晟沉沉叹了一声,从被褥下拉出她的手臂,为她仔细地按揉了几个穴位。所幸很快起到效果,温憬仪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缓。
到她醒来时,隐隐嗅到一股甘洌清甜的安神香气息,仿若回到了云浦山庄里,她小小的卧房中。
这是何处?她在云浦的卧房,是挂的云纱帐吗?
温憬仪只觉大脑迟钝不堪,目光游移在头顶的帐幕上,却怎么也认不出来。
有脚步声传来,她循声转头看去,是宣晟。
“你醒了。”
在烛光摇曳之下,他面沉如水,再如何俊朗的面容,配上这样肃穆的表情,都有些令人不敢直视。
“师兄。”温憬仪冲他弱弱唤道,“这是哪里,我……”
宣晟淡淡打断她:“你神思衰弱,不宜劳神,先好好休息,其他的事过后再说。这是我府上,你放心,无人知道你来过。”
温憬仪乖乖道:“哦。”
她的眼神在灯光下扑闪扑闪,一直盯着他,生怕他消失似的。
看她这幅可怜可爱模样,宣晟心软了更多:“想吃什么?”
属狐狸的温憬仪,就算在病中,也不减狡黠。她想了想,道:“要吃你亲手做的酒酿圆子,糖要多多的。”
宣晟颔首,转身离去。
温憬仪将被褥盖过头顶,用那股熟悉的气息将自己淹没,带来浓浓的安全感。
不多时,宣晟端着托盘进来,问她:“你起来吃,还是我喂你?”
温憬仪忙放下被子,冲他可怜兮兮道:“师兄,我没力气,你喂我吧。”
于是宣晟便坐在床边,手持调羹和瓷碗,极具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温憬仪吃那甜到发齁的酒酿圆子。
小时候最喜欢吃糖,能多甜要多甜,可现在温憬仪吃了几口,就觉甜味呛口,她舔了舔唇瓣,摇头道:“不要了。”
宣晟的目光停驻在她玫瑰色红润、泛着亮泽水光的唇瓣上,低低“嗯”了一声。
他放下碗,又拿起温憬仪的手腕把脉。
谁知温憬仪真是个磨人的,专趁他专心把脉时作乱:“师兄,我心口疼。”
宣晟倏然抬眸看她,眸如漆墨,黑云沉沉,带着不可抗拒的压制力,能将她吞噬。
“是真的。”温憬仪看他眼神陌生,不知怎的有些害怕,信口胡说:“就是心头的位置,一揪一揪地疼。”
偏偏宣晟替她把脉的手背上青筋都已高高鼓起了,可落在她手腕间,依然轻柔。
良久,宣晟呼出一口气,才哑着嗓音道:“是你月信之期将至的缘故,并非心口疼,而是、是……”他很少有如此隐晦难言的时刻。
此话一出,温憬仪还有何不明白,骤然傻眼。
每次信期来前,她都觉得胸前又胀又痛,但是今日却浑然忘了这茬,见师兄对她百依百顺,便开始像小时候那般胡言无忌。
她“啊”了一声,猛地从他手下抽回自己的手,霎时间面色灿若朝霞,红晕满布。
好丢人,温憬仪,你一定是今日受到冲击太大,以至于开始胡言乱语了!
越要逃避时,她的肌肤划过宣晟手指上磨茧的酥麻触感便成倍放大,不知怎的,痒到了心尖。
宣晟看她这样子,还似笑非笑问他:“要不要我替你配几味药材,熬了药汁喝下去,以作纾解?”
温憬仪被他说得又羞又愤,抬眸狠狠瞪他。
纾解他个头!
看他这样,哪有什么秉德守礼君子的风范!
奈何这眼神有娇有怯,唯独没有威慑作用,宣晟看得只觉好笑。
有此一出打岔,氛围总算和缓下来
虽然不欲在此时拿那些烦心事干扰她,但还需先让她有个准备,想了想,还是问她:“你何时认识的褚玄沣?我看他今日模样,似是对你情根深种、非你不娶。”
憬仪亦是头疼,半是撒娇、半是耍赖:“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记得见过他。要不然,师兄替我查查。”
她是知道宣晟神通广大,既然要帮她,就该帮到底。
宣晟看她模样知道她没有撒谎,点了点头,又道:“那你今日又是因何缘故,大受打击?”
此话一出,温憬仪整个僵住。
她低下头去,云鬓鸦发随之垂落,遮住半个面庞,她沉默半晌,哑着声音道:“我不能告诉你。”
宣晟未曾料到会是如此回答。
他眯了眯眼,不悦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在胸中滋生。
他盯着温憬仪半晌,见她就是不肯直视他,虽然逃避,却固执地沉默,只觉心中郁气越积越汹涌。
事到如今,她还不肯信他。
“呵。”宣晟又痛又怒,冷冷笑了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尽量保持更新节奏哦,宝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