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成之后有赏赐,若事不成呢?
温憬仪面上笑意盈然,看着壁青殷勤地送走了前来送赏报信的太监,这才淡了笑容。
太后可真是会给她出难题。
今日才在翰林院给宣晟甩了脸子,紧接着就要舔着脸凑上去求他。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饶是温憬仪这几年将忍功修炼到了极致,此刻也忍不住紧咬银牙。
自从父王母妃和皇祖父接连离世后,她才愈发懂何谓“人走茶凉”。
可从没有哪一刻,让她比此时更难受的。
太后摆明了是利用她,要她去亲近赵明甫,借以拉拢赵家这样的朝中清流;又要她像谄媚小人一样,舍弃自己的尊严去哀求宣晟,哪怕她与宣晟已经数年不曾联络,连见面三分情都无从谈起。
别看此时赏下什么芙蓉玉,若是宣晟拒绝了她,太后只怕转眼就会翻脸不认人。
可是她没有选择。
父王曾经再三叮嘱过她,她的身份有些特殊,今后难免有人借此生事。可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反击,便宁可忍一时之辱,也不作意气之争。
就算宣晟丝毫不念旧情,她也要试一试才肯罢休。
思及此,憬仪闭了闭眼,缓缓吩咐道:“将我的名帖送去少师府,就说我有事求见宣大人一面。”
既然递了名帖,那就是将此事过了明路,众人皆知。
无论如何,她也是晏国的郡主,宣晟贵为一国少师,明面上自然不会为难她一个女子。
何况温憬仪凭借着对宣晟的记忆,知道他表里如一,是个真正的君子。
宁欺君子不欺小人,憬仪心安理得。
所以接到少师府邀她明日过府一叙的回帖,她并不意外。
真正难的,是见到宣晟之后的处境。
当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憬仪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觉今日叹的气比从前加起来都要多。
“郡主,这芙蓉玉压襟,奴婢还是将它登册入库吧。”
入库的东西,轻易不会拿出来用。壁青说的委婉,其实就是在问憬仪,这物件是不是就不戴了。
毕竟,这样粗劣的品相,连郡主妆台的边角都登不上。
憬仪并未回答,反而从锦盒里取出那枚压襟,托在手心打量。
“蓝田盛产美玉,这芙蓉玉便是蓝田所特有的一种。因其色若芙蓉,淡粉流光,才因此命名,昔日杨贵妃最钟爱此玉。看这枚压襟,玉质温润,又精心雕制成芙蓉花样,也算得上是件好东西。”
袖丹嘴快:“可是郡主库房里,比这枚压襟品相好的美玉比比皆是,皆为当年先帝所赐,件件价值倾城。何况蓝田最出名的乃是翠玉,芙蓉玉到底只能算次品。太后娘娘这赏赐,真是……”
真是上不得台面。
往深了想,便是随意打发郡主,还要郡主感恩戴德。
壁青狠狠瞪了她一眼,逼得袖丹咽下去后头的话。
谁看不出来这压襟十分普通,就她有嘴,偏偏要说出来刺郡主的心。
憬仪若无其事,将压襟掷回锦盒里,道:“放在妆台上吧,改日进宫再替我搭配了佩起来。”
人情冷暖,这几年她已经渐渐习惯。
徐太后出身寒门,眼界不高,自然看什么都是珍品。若说她有意折辱自己,肯定不可能。她还用得着自己替她笼络人心,不会这么愚蠢。
只不过敷衍潦草是真,以为这么粗浅的好处就能把她拉拢过去,让她替他们冲锋陷阵。
实在太看低她温憬仪了。
蕙妃和景德摆明了看她不顺眼,她为情势所逼,有时不得不奉承徐太后与皇后,求得立足之地。可这不代表她会心甘情愿为人棋子,彻底失去自我。
憬仪想到白日里吩咐孙谦去查的事,心里渐渐有了一个想法。
***
虽然明知道会在少师府受到冷遇,但是心中知道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另一回事了。
坐在慎独堂里,喝下第三杯茶水,憬仪蹙眉朝壁青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叫住院内侍奉的人:“少师大人既然邀了我们郡主来,却叫郡主枯等,这怎么回事?”
可那人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壁青好生无奈。
“郡主,看来宣大人今日有事,没空见客,要不先回去吧?”她试探着问道。
憬仪实在没想到她头次登少师府的门,就会受如此冷遇。
一鼓作气,再而衰。若是放弃,之后她恐怕再也不会来第二次。
思及此处,她霍然起身朝屋外走去,却并不是走出院门,而是沿着抄手游廊,绕进了第二进院子。
来都来了,焉有放弃的道理。
少师府的第二进院子较之仅用来待客的前院,更显得阔大纵深。
草木葱茏却并不会旁逸斜出,山石奇绝嶙峋有致,偶尔有鸟鸣婉转却不见飞鸟身影,十步九曲、移步换景,处处透露出主人造景的心思之独特。
说来也奇,这一路走来竟没有人拦她,憬仪便自顾自朝前走去。
绕过绵延太湖石和成片修竹,眼前豁然开朗。
竟然是好大一片浅碧色湖水荡漾开,看样子,足有几顷。
隔着一池春水,憬仪遥遥看见宣晟和另一人站在横跨水面、弯如弦月的廊桥之上,正在谈论着什么。
她的出现很突然,宣晟五感敏锐,才一察觉湖对面有人出现,即刻打断谈话,朝她看来。
憬仪着一身明红与月白色相映的衣裙,在碧枝翠石映衬下,娇艳得如同一朵芍药花似的,十分夺人眼球。
顾焰见宣晟眉头微皱盯着那忽然出现的红衣白裙女子,心中有些惊讶。
隔着浩渺烟波,他已经不太能清晰分辨对岸那人的面目,但看少师大人的表情,像是瞬间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更有甚者,少师府规矩森严,比之皇宫都不差分毫。这女子究竟是何人,能够忽然出现在此处,更奇怪的是少师大人虽眉头紧皱,但却没有驱赶她的意思。
顾焰于是很有眼色地说道:“忙着议事却忘记了时辰,受业(1)还有客人等待,学生这就先告退了。”
宣晟面不改色,吩咐他:“将今日所说拟个条陈出来,军马采购一事干系重大,待我看过再议。”
顾焰沉稳应是,而后转身离去。
只剩憬仪与宣晟二人,隔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遥相对望。
她知道他看见她了。
若是如此,还避而不见,也未免太过分了。
正这样想着,憬仪就见宣晟似乎抬手捏了捏眉心,而后转身朝廊桥下走去,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桥下林间。
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见她?
憬仪咬了咬唇,愤愤跺脚。
也罢!行百里者半九十,她却不是这样的人。
何况,太后对此事十分关切,而她,也还有自己的打算,务必要将此事办成。
就算眼前的是阎罗殿,也只好闯到底试试了。
憬仪左右顾盼,欲寻新路往前,却见一个衣饰上得档次的仆从快步而来,口齿清晰对她道:“我家大人请郡主移步峻德堂相见。”
峻德堂掩映在层层修竹间,清幽静谧,悬山顶上落了浅浅一层青竹叶,随风而起,飒飒飞扬。
堂内大约是宣晟日常看书办公的地方,书案长桌、花樽榻床等陈设器具透出几分古朴和陈旧,桌上笔洗、砚台、镇纸等物归置得极为整齐。
厅内不乏松柏兰草的盆景,窗下养了几尾金鲫鱼,壁上挂了一张古琴,几幅画卷以作装饰,但也仅此而已。
初一入眼,会感到过于清淡,甚至寒酸。
唯有憬仪这样见识过许多好东西的利眼,才能一眼看出这里头的清贵与庄重。
一物一件,皆有来历。
她持着茶盏,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屋内陈设,总觉得似曾相识。
正出神间,有脚步声渐渐近了。
憬仪下意识转过头去,与宣晟一坐一站,四目相对。
那日她口出不逊,又拂袖而去,眼下不知怎的会忽然想起来当时的情形……早知道,就不该只顾着发一时脾气,憬仪有些后悔。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宣晟淡淡看了她安坐的身形一眼,也不开口,转身朝书桌后走去。
见他好整以暇地提笔蘸墨,显然是不打算主动询问她,憬仪心里的后悔又多了一分。
只是这后悔里,多少掺了些委屈。
“嗯……”她横下心来,先开了口:“少师大人?”
本是试探性一问,谁知宣晟骤然抬眼,眼中情绪沉沉袭来,倒吓了憬仪一跳。
可待她疑心看错,想仔细看去,宣晟已收回了目光。
“郡主今日贵足临贱地,不知想与臣商议何事?”他的语气比起那日在翰林院里,生疏了不止一点半点。
憬仪听他冷淡语气,心知他不悦,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少师大人听说了皇上打算带蕙妃往奉天坛祭天一事么?”
她边说边看宣晟,后者垂眸凝神,手上笔走游龙,也不知听她说话没有。
她只好继续:“可是皇后娘娘毕竟才是正统,自古以来并无妾妃祭天之理。皇上如此做,难免引起非议。少师大人简在帝心,若是肯出言拨乱反正,亦是为了皇上声名着想,皇上一定会考虑你的提议的。”
语气越发温顺。
憬仪刻意避开了蕙妃和皇后之间的矛盾,将此事往他素来最看重的礼法规矩上引。
宣晟瞥了她一眼,未置可否。
可她控制不住地开始紧张起来。
“郡主昨日告诫臣不应多管闲事,怎么今日又来要求臣管这种闲事了?臣倒真是不明白郡主的心思。”
半晌,他闲闲开口,眼睛看也未看憬仪,笔下挥毫依旧,一心二用毫不耽误事。
果然记仇。
听他这样说,温憬仪心里反而一块大石头落地。不怕他提,就怕他不开口,晾着她。
横竖她有备而来,无惧。
“师兄……”她不再坐着,而是站起身,期期艾艾地走到书桌前,竭力以柔婉可怜的姿态对他:“昨日是我情绪不佳,一时生气才会口不择言。憬仪已经知错了,师兄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好不好。”
温憬仪的一管嗓音从来清丽如莺啼,无需刻意矫作,就已经十足悦耳。
此时她运足了十成功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娇软中藏了几分无辜,无辜里还有不经意流露的委屈,任他是铁石心肠,只怕也要动容。
好做作。
憬仪内心暗暗评价自己。
果然,只见宣晟闻声后,手上就是一顿,幸而他提笔提得快,不然墨团都要在宣纸上洇开一片。
温憬仪见状,心中暗自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青青加油,用你的美色打倒他!(bushi
(1)受业:学生对老师的自称(出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