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身后的门合上了,他走进的是一间铝皮屋,他听到外面传来呼呼声。小屋另一端的双开门没上锁,虚掩着。他把门推开,走到波科诺山系里一座小山丘脚下的路上。门外停着一辆白色的卡车。两个壮实的男人在旁边干活儿,用锯子锯杨木。本走出半掩的门,他们转身,盯着他看。他们的脸是人脸,不吓人。一条友好的罗威纳犬从屋子后面跑出来,舔了舔本的手,他愣住了。
两人中的一个摘掉了他的工作防护耳套。
“嘿,伙计,”他说,“你迷路了?”
本什么也没说。
“你是住在那边的酒店?我们能送你一程。”
“不,不用,谢谢你,先生。我自己能行。”
他迈着谨慎的步伐,离开小屋和卡车,走过一道敞开的铁制镂空大门,然后,他跑了起来。他欣喜若狂,动作轻快。很快,他就跑到了有两棵树干裂开的树的路口。
我认得这两棵树!
他跟随着步道回到山顶,到了一片有圆形火坑的空地,旁边有原木长椅。
我认得这些长椅!
他沿着一座蛇形丘的顶部快步走,每走十分之一英里,就能看到路标。还有那些鸟窝——有斜屋顶的精致小鸟屋。
我认得这些鸟屋!
他低头向山下看,看到许多高级的宾夕法尼亚式独栋别墅,每栋都大到能装下一两个巨人。
“你好啊,大别墅!”
他看到了酒店。还是他走出的那座低矮、没有太多住客的乡间酒店。他加快脚步,走到前门,看到他的车仍然停在他之前停的地方。酒店大堂里,穿着蓬蓬睡裙的女孩在一张摆满纪念品、枫叶饼干、定价高昂的小摆件的桌前舞蹈。她撞在了本身上。女孩的妈妈跑过来,批评了她。
“你能不能回房间去穿上衣服?你再不快点,我们就看不成斯特劳德豪宅了!”她母亲转身面对本,“太抱歉了。”
“没关系的。”他说着,露出温暖的微笑,“我有三个孩子呢。”
“哦,上帝啊。三个?”
“是啊,不用说再多了。”
本冲上楼去,穿过狭窄的走廊,进了他那阴森森的旧房间。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的一切都跟他离开时一样……只是他的手机现在放在了床头柜上,屏幕完好,电量满格。他抓起手机,给特蕾莎打了电话。
“喂?”她接起来。听到她的声音,他就立即没了话。“喂?”
“是你。”
“本?”
“真的是你。”
“你还好吗,本?”
没有回答。“我很好。实际上,我的晚餐取消了。我这就回家去。马上。”
“啊,他们派你到那么远去,结果就白跑一趟?”
“反正我看了这儿的风景。”
“你回来,孩子们肯定会高兴的。你觉得你能赶上晚餐吗?我要做蟹肉饼。”
“……”
“本?”
“这样吧,我想在回去的路上吃点东西。不用做我的那份了。”
“你确定你不想在那儿留一晚吗?自己清静清静?”
“不,不,我要回家。”
“好吧,那我们一会儿见。爱你!”
“我也爱你。”
他结束了通话。关于路的事,他一个字也没说。伙计,这之后,只会越来越容易的。每个人心里都得藏些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他给经销商打电话,告诉他自己不太舒服,没法去了。然后他打包好行李,没洗澡,也没换衣服。
前台没有人。本拎着行李箱下了楼,敲敲前台的桌面,迷迷糊糊的老太太从后面走了出来。
“我要退房。”他跟她说,他把钥匙放在了桌面上。
“可你才刚入住啊。”
“很奇怪,对吧?不过我还是要现在退房。”
她表现出一副被烦扰的样子,即使她根本没什么要做的事。上帝保佑她愚钝的灵魂啊。“好吧,但我还是得收你的房费。”
“没关系,我不在乎。你可以把账单电邮给我。”
“电邮?”
“算了。”
他去停车场的时候,又从那个女孩身边走过,她还在穿着睡衣舞蹈。他跳进车里,用开卡车的方法发动了车。
回家的路上堵车了,他该料到的。执行制作人想让年轻的本切切实实地认识到,他选择了回到真实的世界,而真实的世界里有各种各样恼人的事情。可本并不觉得烦躁,他没有加速,他没有拍喇叭。他没有浑蛋地插队,他没有玩手机。一切都很好。他是美国唯一心静的司机。
我来了,特蕾莎。
15号公路开到一半时,他看到一个叫作“西斯科”的出口。他放缓车速,只为了确认他不是看错了。20英里后,他又看到一个叫“费尔蒙娜”的出口。
“哈!”
路上很干净,这回没有鹿了。他开到一段厚厚的沥青路上,车在上面有节奏地震颤,跟他快要蹦出来的心脏一样。
快晚上八点了,本才终于转弯进入番红花路,回到了他所住的社区:小溪沿着街道流淌,山坡上的小广场总是过一段时间就遭遇蜜蜂,天线杆上的标志牌昭示着扫落叶季的最后几天即将结束。他开上山坡,在一栋压抑的白色砖房前面停下,房前的车道快碎掉了,还建着挡土墙。黑暗中,他看到院子里的塑料城堡滑梯倒放着。比起滑滑梯,孩子们更喜欢把它弄倒。特蕾莎的白色小面包车停在台阶前。所有人都在家。
本把车停在街上,红色的前门敞开着,他的三个孩子向他冲过来,高声尖叫着。芙洛拉抱着一只毛绒狐狸,鲁迪抱着一列玩具火车,皮特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睡衣。
“嗨,爸爸!”
“你给我们买东西了吗?”
“你给我们带糖了吗?”
他们抱住他的腿,他弯腰,边哭边闻他们头发的味道,亲吻他们。他看到皮特的睡裤是湿的。
“你在水池里玩了是吗?”他问孩子。
“是的,爸爸。”
“没关系的,我可以给你换新睡裤。”
接着,他抬头看到妻子走出来,穿着牛仔裤、长袖T恤。她冲他轻轻挥手。
“嗨。”
“嗨。”
他的心膨胀起来。她微微一笑,走近了,他终于大哭起来。他忍不住,他抬手捂住嘴,他的眼白都哭红了。
特蕾莎走近之后,在门外路灯的光晕下看到他疲惫的双眼。本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有些奇怪。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孩子们则跟他抱成一团。
“本,你还好吗?”
“我很好,一切都很好。”
但她能看出,他在撒谎,他从来都不怎么会撒谎。他看起来充满了肾上腺素,却很疲惫。他老成了,他变得睿智了。噢,他看起来像是离开了很……
接着,她倒吸一口气。本看到她的反应,无法理解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直到……
等等,特蕾莎今年几岁了来着?她是三十九岁,对吧?还记得几年前的那晚吗?她从医院回到家,哭个不停。后来的几天里她一直沉默着。你以为她那晚只是失去了病人,崩溃了,对吧?她从没真正解释过。她从没告诉你,她为何喜欢画马;也没告诉你,她为何开始练习搏斗;也没告诉你,为何她偶尔照相时总要用拇指摸她的婚戒。你记得她跟你说了什么吗,本?她说她杀人了。她说……她说……
“我不能告诉你,不然我会死掉的。”
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瞳孔,他看到这个女人的灵魂绝不会只有三十九岁,而是老得多。
也许老十年,或许是二十年。
“我的天哪。”他说。
许久,他们就站在那儿,凝视着对方,彻底震惊。他们什么也没说,他们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