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变回了人形,他又在地上了,他又受重力影响了。没有枪,可他也不再是四十八岁了。不,他年轻了十岁,至少外表上是这样。他的双手完好无瑕:用刀子跟巨型蟋蟀打斗所留下的伤疤不见了。他的身体健康,充满活力。他的舌头在嘴里绕了一圈,西斯科从他嘴里拔掉的那颗牙也回来了。他回到了起点,他在路上所经历的一切,都没有了痕迹。他感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他伸手摸了摸黑色网眼短裤的口袋,摸到了一把房间钥匙。酒店,19号房间。
“你比我预计的来得早。”布莱克维尔太太对本说。
“我开窍比较晚。但我一旦开窍,进步就很快了。”
“好吧,在这儿等着,我们很快就会接待你。”
“我在哪儿?”
“执行制作人的办公室。”
“我就是制作人。”
“是的,但这是执行制作人的办公室,他可是个大忙人。他等会儿就会接待你的。”
“不。”
“不?”
“不,我不会等的。”
她往椅子上靠了靠:“那好吧,你可以见他,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
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支黑色记号笔,放在一张白桌子上。没有门,没有台阶,没有出去的路。本站起身,走到光秃秃的墙边。墙上很干净,没有裂痕或隐形拉杆。他趴在地上,看桌子下面。
“他不在这儿。”她说。
“我看出来了。”
他站起来。他反应了一会儿,但当他看到记号笔,就知道该做什么了。他从桌上拿起记号笔,再次走到墙边。他还没忘记他在沙漠里自学的绘画技巧,透视关系、光影关系。他画了一个门框,然后是两片合页,接着在门框内画了一道细细的黑色空隙。接着,他画出了门,长方形的厚重门,四个角都有包边,还有一个黑色的门把手。最后,他在门把手上写下“推”。然后他回头看看布莱克维尔太太,把记号笔扔回她的桌上,笔滚下了桌子。
“再见,布莱克维尔太太。”
“好运,本。”
他推开门,走进的是一间包木精装修的办公室,墙上挂着有品位的油画,两把闪亮的皮椅相对摆在一张手工橡木桌前。桌上有把银质开信刀,还有一瓶——还能是什么呢?——上好的香槟。桌后又有两扇门。屋子一侧摆着一个不知是哪个星球的转动仪——球体上满是奇形怪状的大陆和奇怪的海洋——转动着。一把皮椅是空的,另一把皮椅上则坐着一个年纪蛮大的男子,也许有七十多岁了,他穿着白色亚麻西装、白色拖鞋,没穿袜子。他全身都晒成古铜色,几乎吓人,连他的嘴唇都是古铜色的。他的脖子上戴着条金链子,但没有挂坠。他的脸紧紧向后拉,看起来像是做过不止一次拉皮。他的头发是均匀的银色,即使在室内,他也戴着墨镜。本进门的时候,他站起来,张开双臂。
“本,宝贝!你做到了,我真为你自豪。”
“你他妈到底是谁?”
“我是鲍比,我是执行制作人。爱死你的作品了,请坐吧。”
“我不坐,我要杀掉你。”
执行制作人笑了:“本,我很抱歉,但那是不可能的。你要明白,我是你无法跨越的唯一障碍。坐下吧,我会告诉你一切的。你肯定有许多疑问。”
“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聊一聊,再谈回这个问题。”他重新坐下,示意本也坐下。“来嘛。放松一下。你想来点吃的喝的吗?鱼子酱?香槟?我可爱香槟了。”
“不。”
“你很有目的性嘛,从你的作品里看得出来。”
“我这是在哪儿?”
“当然是我的办公室。”
“你是上帝吗?”
“不,但是这个名头倒是挺合适。所有人都不知道制作人是干吗的,其实很遗憾。”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哦,不是我对你怎样。我只是个顾问,本,一个解决问题的人。是路选择了你,你现在还没搞明白吗?自从时间的起始,路就一直在,随时带走有资格的人。它选择了你,我就开始做顾问工作。我观察研究。我弄清楚你的希望、恐惧、梦想,这些信息传到路那里,它就用它们来为你制定路线,你的旅途是比较长的。不过我们还遇到过一个走了一百万年的家伙,无比壮观啊。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毅力。总之,我协助锻造路,就跟园丁一样。你的潜意识通常会帮你填补空白。你的路上狗脸歹徒的主题就是这么来的,跟生日派对主题差不多。”
“沃里斯呢?”
“从你的日记里提取出来的,很棒的角色,那双眼睛里藏了很多东西。”
“费尔蒙娜呢?”
“标准路障,你们俩之间的化学反应不错。”
“西斯科呢?”
“啊,西斯科。西斯科是个人,跟你一样。你们俩的路交叠了一段。又是不错的化学反应。”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路为什么要选择人?”
“我们已经讨论过为什么的话题了,本。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怎么回家?”
“啊。这个就有意思了。”
“我必须得杀掉你,对吗?”
“没有。我说过了,宝贝,你不能杀我。你跟我,我们两人只能好好相处,只能好好相处。没有仇恨、积怨。”他伸手从椅子后拿起香槟,给自己倒了一杯。“你可以回家,只要走过那扇门就行了。”
“哪一扇?”
“任意一扇都可以。你走左边的门,就能回到你走上路的那天生活本来的样子,一切都与以前相同。那个熟悉、无聊,你偶尔会爱的世界。”
“那另一扇门呢?”
“哦,那个啊?”执行制作人扬起一边的眉毛,说,“那个是天堂。你走过那道门,就能永远都做制作人了。你会永远留在路上,你能把它打造成你喜欢的任何样子,就像永远为你延伸的无尽红毯。你可以挣到十亿美元,你可以发明会飞的车。你可以跟妻子一天做爱五次,而且是高质量的性生活,跟你在度假村体验的一样。你能一手打造自己的生活,随心所欲地做调整,没有任何限制。你可以永生,本。你和你的孩子们,忠诚、表现完美无缺的孩子们,可以做任何疯狂的事。你可以飞去火星,在那儿建个度假殖民地。你还记得你做的那些美梦吗?性感的安妮·德里克森?狗没有把你的脸撕成两半?这些都在等待着你。一场无穷无尽的美妙幻想,你所应当过的生活,本。”
本沉默地坐着,考虑他给的选择。
“你满嘴谎言。这是个陷阱。”
“这不是陷阱,绝对不是。”
“我知道你的真面目。”本告诉他。
“孩子,你对我的认识偏差太大了,你了解真相恐怕会吓得想吐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卖力地给我推销?你有什么好处?”
“我跟你说了:我就是个咨询师。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提供咨询。”
“西斯科走了哪扇门?”
“哦,这我绝不会说的。”
本站起身来:“我要我从前的生活。”
“为什么?”执行制作人问道,“你为什么想这么选?我给你提供了终极大奖。和尚们每天坐在黑暗的房间里,一辈子都在念经,就是希望能有机会走过那道门。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我跟你保证。”
“那不是真的。”
“哦,得了。你知道那是真的,你自己亲眼看过,不是吗?你看得到、摸得到、尝得到。跟你所体验过的所有东西毫无差异。”
“不一样的。”本握紧拳头,急切地说,“不是真的。”
“谁又能说你的生活是真的呢,本?”
“别这么说。”
“谁又能说,你不是一辈子都在路上呢,本?啊?你不觉得你生在这样美妙的历史时期很凑巧吗?宇宙历史上拥有最先进技术的文明时期,还在这一文明中最富有的国家。生下来就是你那个幸运的小星球上最高等的动物。你本可能是个细菌的,本:一个微小的、无关紧要的单细胞生物,生命周期只有一天,一天结束后就什么都没了。或者你可能是只螃蟹,嗯?可是啊,你是个人,有个漂亮的妻子和三个可爱的孩子。你生而为人,男人,而且还是白人。白人从来都不会被随随便便杀害。你也不会流落街头,不会遭遇强暴,你不觉得这种幸运简直难以想象吗?”
“可你把我囚禁了十年多,我根本就不觉得有多幸运。”
“你应该觉得幸运。谁能说得准,你不是我们创造的?谁能说得准,你不是有史以来世上唯一的人类?世界的历史——你遇到过的和听说过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你创造的背景,最最伟大的故事。你的父母都不是真的。”
“别说了。”
“你的妻子、孩子都是道具。”
“别说了!”
“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为了建模型宇宙而进行的大型试验呢?说不定你——幸运的本——是世界上的第一个人……人类的初始模型呢?说不定这条路就是上帝在邀请你进入他的怀抱,请你跟他一起建立宇宙呢?你不能回去。”
“我要回去。”
“你已经知道太多了。你现在知道了,你曾经那么肯定的一切——直到你踏进我的丛林的那天——只不过是太多乱七八糟的限制。重力、日出日落,甚至时间。宇宙的其他部分都不按照地球的规则运作。你为什么要屈服于那些规则?你为什么要被公转轨道和革命限制呢?你想要回去的那个世界太平凡了,孩子。而且它正在消亡。还记得那艘货船吗?还记得你看到的那艘驶过人类末日的货船吗?它并不遥远,宝贝。它其实很近。你的家人可能就会坐上那艘船,如果他们幸运的话。”
“我不会听你的。”
“哦,我还要给你再添堵呢。因为,你要明白,你要是选择了左边的门,就永远,不得在任何情况下,跟任何人讲你在路上的时光,连你的妻子也不可以。话还没从你的大脑传达到嘴边,你就会当场暴毙。试着把它写下来,或是用手语,或是用莫尔斯密码告诉世界你的故事,都是一样的结局,你的心脏会即刻爆炸,那时候你就不会回到这间办公室了。你明白吗?这是你选择另一道门的唯一机会,去做路的主人,在极乐世界永生的唯一机会。也许你该考虑考虑再这么确定地做出选择,宝贝。不要随随便便把金矿舍弃掉。这是你的今生加上来世,都永存于完美的无尽存在中。”
本感到膝盖软了。
“坐下吧,”执行制作人说,“椅子就是为这个准备的。”
但他不想坐下。他走到了右边的门前——通往天堂的门——抓住光滑的拉丝圆把手,用手掌在上面摩挲,然后他转身面对执行制作人。
“我要是离开,他们会怎么样?”他问。
“你还是不明白,你选择这道门不是离开他们。”
“我要是不走左边的门,那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那个世界就不存在了,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一切都是一样的,只是变得更好了。”
“我会死掉吗?”
“这儿没有死亡。别让生死限制了你的思维。”
“这不是陷阱?”
“当然不是。”
“那这就是个考验。”
“不,这不是考验。它跟地球上限制多多的生活一样,是真实的。”
但地球上的生活……更加真实,对吧?本从门边退了回来,坐下,揉着太阳穴,大声呻吟。执行制作人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拍了拍他的背。
“这选择不容易,”他说,“我知道的。一时难以消化,宝贝。幸运的是,你来对了地方。你可以随便考虑,想多久就多久。我永远在这儿陪着你,如果你需要那么久来决定的话。”
本双手抱头。他在两个月亮之间飞翔过,可却被困在了这儿,又是一个需要解决的谜题。路劫持了他,把他扔到这个可恨、可怕却又神奇无比的世界里。可是,它又从头至尾都保护着他,让他活下来,用他从没见过的食物、饮品、物件来取悦他。路是好的,对吧?你只要走过那道门,重新回到路上,就又能见到它们了,还能永生,那多么美好,多么容易……
可是,“那个世界就不存在了”。执行制作人说他要不回去的话,那个他曾经认识的世界就不存在了。它会永远消失:他所见过的一切、他所认识的所有人、他所经历的一切就都没了,全是因为他无法控制的一个遥远世界。那一切都会消失无踪。
本冲对面古铜色皮肤的花花公子低吼。我可以捅他。那老家伙桌上有把开信刀。那个就足够了,捅他的眼睛。本注意到墙上挂的画里,有一幅画的是夜色里的海滩,一只蓝色的螃蟹站在沙丘上,背景里有两轮月亮。
两个月亮,两个该死的月亮。为什么会有两个月亮?
然后,本想到了一个主意:一个绝妙的疯狂主意。哦,他的主意真是太妙了。他站了起来。
“我要我从前的世界。”他再次对执行制作人重复道。
“对生活的信心比上帝还坚定,是不?”
“是的,对生活的信心比上帝还坚定,但是我没说完。你说过,我在路上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对吧?”
“没错。”鲍比说。
“我只要一跨过左边的那扇门,这种权利就没了,对吧?”
“你说得对,孩子。”
“但我现在还是有的,对吗?我还在路上。”
他走到桌边,拿起开信刀。开信刀很锋利,把手沉重。执行制作人好奇地看着他。
“你要干吗……”
本把开信刀扎进了自己的额头。一行鲜血顺着他的脸流下来,他把开信刀一下子拉到自己的裆部,然后再从两腿之间向上拉,拉到脊柱,拉过头顶,重新回到他在额头上开始的地方。然后,他把沾满鲜血的刀子扔在地毯上,手指伸进小腹的裂口,把自己撕开来。
可是他撕开的不是伤口。本用力拉,他的身体冒出更多部分。他的左半边长出了新的右半边,他的右半边长出了新的左半边。他不停地拉啊拉,直到他所造成的缺口里长出了一双新的腿。一双新的手臂也冒出来了:左边长出了一只右胳膊,右边长出了一只左胳膊,就像站在两面垂直的镜子之间一样。他就像一个分裂的受精卵。他的头也分开了:先是三只眼睛,接着成了四只,一只鼻子也变成了两个,两双耳朵,两张嘴。他拉完之后,站在桌前的成了两个本:一个三十八岁,另一个四十八岁。两人都有些疲倦,但强大而壮实。年长的本上臂上文着一只螃蟹。
年轻的本转身面对执行制作人。
“两扇门我都选。”他说。
“上帝啊,”鲍比说,“真是爱死你的作品了。”
年轻的本再次转身,面对年长的自己。
“我要选左边门,你去右边。”
“你确定吗?”年长的本说。
“确定,替我照看好那边,好吗?”
“我会的。”
“去吧,别等他又改变规则了。”
两个本握了手,年轻的本看着年长的、有些螃蟹气质的自己走进右边天堂世界入口的明亮白光中。
然后,门关上了。这里只有年轻的本了,他又成了一个人。他再次转向古铜色皮肤的执行制作人,指指左边的门。
“我要走了啊。”
“当然了。”执行制作人跟本握了手,“你的作品真的很好。你在这行里是有未来的,孩子。”
“你一边去吧。”
“啊,孩子,千万别丢掉这份斗志。”
本走向左边的门。
“记住,”执行制作人说,“一个字都不许说。”
“好的,好的。”本转动门把手,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