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碎块,它发现鱼碎块是最好吃的。它们通常会在鲨鱼吃完鱼之后被剩在海床上。其他的鱼路过时也会捡一些残渣吃,但本总能找到足够它吃的。大海就是这样:死东西很多,足够所有生物分享。
夜里可以吃的碎块很多,这时不会有太阳照亮海里漂浮的每一块食物(包括它自己),让所有的捕猎者都看到。光太强时,它就会往深潜,把自己埋进沙子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在沙子里往前钻,偶尔还会碰到石鱼、等足类动物或其他吓人的海洋生物。在海上泡沫之下,它不能说话,也没有人跟它说话。反正它也太害怕海里的猎食者,不敢发出声响。它们什么都能听到。它们甚至不需要看到,它们太擅长察觉周围的东西了。
它生活在一片短视的浓雾中,随海浪翻滚、游泳,直到有限的视线内随机出现什么东西。一天的时间里,它可能遇到食物(好)、有着怪物大口的琵琶鱼(坏)、鲸鱼(可怕,但同时又惊艳)、珊瑚(烦人),还有其他一些爬在海床上的奇奇怪怪的、软软的无脊椎动物(无所谓),这里能杀掉它的东西都能迅速结果了他。它想起自己也曾吃过许多次螃蟹,心里不是滋味。但马里兰州每个人都吃螃蟹啊!
游泳是最好的体验。本小时候,他妈妈经常带他去社区游泳池——一个又热又挤的泳池,所有不富有、没钱加入像样的乡村俱乐部的家庭都来这里——他会在那儿试着一直待在水下,在离泳池底非常近的地方伸展开,漂着,假装漂进外太空。当然了,他没法屏住呼吸太久,很快,他就得露头,被其他烦得要死的小孩子包围。然后,他就会把双臂搭在泳池浸湿的水泥边上,把头放在上面,看着太阳,感受水泥孔里的水变得像人类的汗液一样温热的过程。
但现在它成了一只螃蟹,氧气就根本不是个问题了。它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水下舞蹈、嬉戏,一待就是一天。实际上,它也只能做这些了。在海下,娱乐的选择非常有限。可以游泳,可以吃,还有就是不被吃掉了。它以此为标准来计划自己的日程,它知道有一天,命运会将它带到科特郡的。对吧?对吧?
只是花的时间比本预想的要久一些。它一周又一周地在污泥中前行,躲避鲨鱼。它极少去海面露头,去的时候,也从没看到过陆地。它开始烦躁,它对路的信仰动摇了,一天又一天,它成了无垠大海的囚徒。这就是一个可笑的大笑话。打败一群怪物,两次被囚禁(两次!)都逃脱了,可你费了那么大功夫,最终却只得到这些笨拙的螃蟹爪子。
接着,一天晚上,它在沙中行走,被绊到了。它试着游到水面,却撞到了网面。这是个拖网,在捞海床上的所有东西:龙虾、蛤蜊、鳗鱼、虾米、金枪鱼、鳕鱼、靴子——你随便提,什么都有。本试着钳断橡胶化尼龙绳,可没成功。网子被收起来了,它与其他海洋生物一起被捞出了水。然后,网一甩,把它们都扔在运行的传送带上。它看到戴着金属手套的手在给鱼分类,把浮木扔掉,不能吃的东西都扔回海里。
本是能吃的。一只大手把它从传送带上拿下来,把它放在卡钳旁边量尺寸。它的个头够大,可以留下。它与其他一堆螃蟹一起,被扔进了一个桶里。
“嘿!”本轻声说,“你们这群傻瓜,有会说话的吗?有吗?有吗?”
它们都不会。它是唯一被魔法变成螃蟹的人类,唯一经受存在性考验的。
“真倒霉。”
它试着顺着桶壁爬上去,但是桶里有太多虾蟹,它很难踩实。一个穿着黄色雨衣的男子拿起桶,把它带进了一个食堂,看样子像是一条大货船的食堂:一切都是铁质的,所有的口都在排出废气。餐厅的墙是纯白色,地上摆满了橡胶地毯。本只能看到桶口外的东西,但它看到的可一点都不让人舒心:一个多功能炉子、一锅烧开的水,锅有垃圾桶那么大。锅里冒出热气来,打在白墙上,墙上沁出了汗珠。厨房的墙可能已经很多年没干过了。它听到一个男子在给其他人下达命令。
“记住:你要是被逮到偷偷多拿食物,就会被扔下船,不遵守物资分配纪律的惩罚是死刑。”
很多人的声音整齐地回答:“明白,长官。”
“一号冰箱现在已经满了。所有食物都将真空包装,装进二号冰箱。堆放要遵循从里到外、从两边到中间的顺序,不然我就亲自去踢你屁股。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
“嗨!”本在桶里喊道,“有人能把我从这儿弄出去吗?”
没人回答。又来了一只戴着金属手套的手,伸进桶里,开始一把一把抓螃蟹,把它们扔进锅里。本一次又一次躲避那只手,一心希望它能遇到更友好的巨人。桶快要空了。手越伸越靠里,开始扫桶底,终于,它抓起了本和其他一些被落下的螃蟹。但是它还没来得及把本扔进冒热气的锅里,本就挣脱了手,跳到地上的黑色地毯上。炉子下面的空隙刚好能容下它,于是它冲到地毯另一端,藏在了巨大的炉子下面。
“我靠。”它听到一个声音说。接着,一个扫帚把儿扫过炉子下面的空隙。本在钢架下面跑起来,跑到了一台工业用冰箱下面,这时它看到五英尺外的地方,有一扇挂着黑色帘子的双开门。从冰箱底部到门口,有两条白色胶带贴出的平行线。本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在两条线中间。这是路。
它冲了过去,穿过打开的餐厅门,躲过了好几双重重踩下的脚。它比他们都要快,还比他们聪明。
出了餐厅,它进入一道繁忙的走廊,里面的厨师、保洁员、乘务员、乘客都在尖叫。所有人看起来都面容憔悴,狼狈不堪。他们身上的衣服似乎就是他们所有的衣物。本跳一跳,冲他们招手,但还是只在路的范围内走。一个激动的幼童跪下来,仔细看本,本小声对他说:“嘿,孩子,能把我带出去吗?”
孩子大声尖叫起来,本差点没躲过孩子妈妈要踩死它的脚。
走廊尽头有一扇推拉门,门上有扇小舷窗。乘客们毫无规律,也无目的地进进出出。很多人都在哭,相互安慰。所有人看起来都快冻僵了,用袖子或厚围巾捂着脸。他们戴着各种颜色的袖章,袖章可以在他们面前打出投影,显示他们想看的任何东西:游戏、短信、照片。母亲们用这仪器投射电影,哄孩子。他们看起来都像是一无所有,却有最先进的科技仪器。
它跌跌撞撞地逃到门外,到了主甲板上。穿着迷彩服的男子们举着大步枪在外巡视,它又一次变得过于显眼。
“妈咪,有只螃蟹!”
另一个孩子伸手抓它,这一次,它狠狠钳了那孩子一下。孩子呜咽哭泣着,像是自己要死了似的。天哪,孩子,振作点好吗?
它抬头看货船的驾驶舱,看到里面没有船长,船是自动驾驶的。指挥塔的LED雾灯发出的光明亮而集中,比它见过的任何灯都更强。
货船甲板边上有一圈钢边,本看不到那以外的任何东西。两条胶带贴的线延伸到船的边上,越过去,下了船。它走到了护栏边上,这过程中偶尔有人追它,最终它跨过了钢边,从货船的侧边爬下来。两条白线还在继续,延伸到水下。
它被卷入风中。它不知道这条船船速有这么快——40节——这时才意识到。它差点要被刮走,掉进海里了,这时它看到了陆地。船正在穿过一处海峡,这是一条宽阔的河的河口。这是哈得孙河,右边是曼哈顿下城区,左边是新泽西州。
即使离得这么远,视力也十分有限,本还是能看出来整个城市一片死寂。建筑的二十层以下都被淹没了,有些建筑有一半都被新形成的火山岩覆盖。有些塔尖都从塔上分离了下来,在水中漂浮,没有被浸湿的东西都在燃烧。本抓住船体,探身向外,想多看看,但天空依然晦暗多云。这些究竟是不是云呢?它们太黑了,太吓人了,这样的云应该下倾盆大雨才对啊。
不,那是一团一团的灰尘,漂浮在水面之上,彻底挡住了太阳,即使黎明正在来临。这场面看起来就像是沃里斯手下的烟人控制了整个世界。本听到甲板上的人们在哭泣,央求他人给点食物,这些声音夹杂在他们胳膊上那先进仪器发出的各种声音中。货船驶过死去的纽约市的躯壳,并没有停留的意思。陆地已经死了,无法踏足。这条货船是这世界上仅有的东西了:所有的人、所有的食物、所有的燃料都在上面。一切都在这条船上,只能姑且多撑一会儿,拖延着不可避免的结局。
不,这不是……
突然,太阳变得明亮,明亮到不正常。本抬头,看到它的光透过了浓密的灰尘,变成鲜艳的红色,喷出火焰,亮度还在加剧,直到几秒之后,它被浇灭了,又变成了日食般的黑色。一串尖叫声从甲板上传来,一阵温度低到开尔文零度的风穿过货船,所有人都被冻住了。本的身下,海水迅速结成了化不开的冰。它的身下形成了一个漩涡,紧而迅速,中心是一个锥体,似乎探进了地心里。空气变得太过寒冷,即使它有厚壳保护,还是感受到了冷。接着它脱离了货船边缘,掉进了旋转的漩涡里,在黑乎乎的冰冷中旋转,直到它晕了过去。螃蟹能晕厥吗?现在能了。
它醒来时,在浅水中漂浮,太阳在天空中安全地挂着,正如自然规律。它能感觉到沙子了,柔软,可移动。它把自己重新埋在海床中,下沉的天际线,以及看着太阳最后一声叹息尖叫的游客们,都让它不禁打寒战。这些不是真的。我经历了这么多,不能就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不能让一切如此晦暗、毫无意义。为什么会有人想让它看到那些?它自己还猜不到人类的灭亡吗?为何要看到如此确定的结局?去他的。它想爬回历史的小空间,那之前或之后发生的任何事都不重要。至于那条船呢?那是它永远不需要参与的一段历史。
水变浅了,本走上布满沙子的海滩,海滩上有一排柱子架起来的夏日度假房子,两条平行线延伸到一栋房子门口,这栋房子比其他的要高一层。本不需要爬上台阶,就知道阁楼里有什么。果不其然,一个三十八岁的男子走了过来,他脸上的疤像泪痕,他肩上背着一个背包。螃蟹把自己埋起来,男子从它身旁走过,怒气冲冲地进了那栋高一层的房子。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充满了沉默。之后,阁楼里传来一阵挣扎,然后年轻的本从房子里冲了出来,流着血,像匹着了火的马一样尖叫着。
“跟你打招呼呢。”那声音说。
“你好,你在哪儿?”年轻的本问道。
“这儿啊。我在这边呢,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