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男子用带着浓重西班牙语口音的英语问道,“魔鬼,我要把你剁碎!”
“我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本答道,“我跟沃里斯不是一伙儿的。我发誓。”他举起双臂,表示自己没有持剑。男子把剑放下,发起抖来。然后,他把剑插进地里,单膝跪地,向本行礼。
“Dios mio(我的天哪)。”
“什么?”
“大人,我叫西斯科·德尔·普恩特,探险家,西班牙国王与王后的特派使者。我作为船员受雇在‘圣玛利亚·德·文森兹’号船上工作。但爱德华·布莱克爵士,一个死英国佬,劫持了我们的船,逼迫我们跟他把船开到陆上。船搁浅了,许多船员都淹死了。野蛮人、懦夫,都冲我们射箭。我是唯一逃到岸上的,我就是在那时走上了这条路。之后我就一直走在这条路上,哦,天哪。”
“等着,等一下……”
“我一直沿着路走,经受了这片新土地上的种种谜团,我知道圣父把我送到这里来,发现这里,是为了西班牙的荣耀,摧毁贱婢英格兰。我现在看着您,我确信我找到了天堂。通往上帝的路。我来效忠您了,天堂的上帝。”
西斯科把额头狠狠顶在剑柄上。烟人在他们两人上方飘着,帐篷变成的火堆中,余烬在火坑边缘发出红光。本看到,皮特的石头是唯一剩下的东西,其他一切都被烧毁了。
一个烟人带着铁锹和镐飞了过来,把它们扔在西斯科的脚下。西斯科只顾着祈祷,根本没注意到,本把他拉了起来。
“我们得开始干活儿了。”他对西班牙人说。
“但是,大人……”
“我不是大人。你也没进天堂。”
“啊?”
“我不是上帝。”
“你不是制作人?”
“不是。他们也告诉我必须找到他。我迷路了,兄弟。跟你一样。”
“你是英国人吗?”
“我不是英国人。”
“很好。英国人……英国人都是猪。”
“对啊,我从你刚刚的小演讲里听出来了。行了,赶快走吧。我们不开始工作,烟人会杀了我们的。”
“它们跟那个眼睛会冒火的人是一伙儿的?”
“是啊,它们是它的手下。”
“它可不是什么好苗子。”
“对啊。它不是好苗子。”他递给西斯科一把铁锹,“你不想让这俩浑蛋听到的话就别说。它们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能听到。”
本走到挖出的土堆成的斜坡旁,开始挖,把每一铲土运到斜坡上,扔到离坑远远的地方。西斯科开始跟着他一起干。
“你说你是坐船来的。”本说。
“对啊。”
“是气垫船吗?”
“气垫船?”
“那是什么船?”
“女王陛下买过的最大、最强的船之一。”
本停下手中的活儿,面向他,问道:“你觉得这是哪一年,西斯科?”
“公元1485年。”
“好吧,这真是太他妈的好了。”本说着,接着铲土。
“我画下了这个地方的详细地图。我注意到很多可能埋藏黄金的地方。等我把地图带回西班牙,他们就会认定我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探险家。”
“真的啊。”
“我会以我母亲的名字命名,安东尼娅。”
“兄弟,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解释,但我还是试一下:你不在新世界。”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来自新世界,马里兰州。我向你保证,马里兰州不像这个地方这么奇怪。我是从未来来的,你是从过去来的,这个地方就是个荒地,这地方什么也没有。”
“你说错了。这是真的。耶稣派我来这里,做他的信使。”西斯科看着工地西边的那辆红色大卡车,“那是什么马车?”
“那是卡车。”
“你的吗?”
“我要是聪明些,就是我的。听着,哥们儿,你有个包,对吧?”
“是的。”
“这包是不是能装下你想装的所有东西?”
“是的,像魔法一样。”
“你有没有拿到装种子的袋子?”
“没有。”
“螃蟹呢?你有没有遇到一只螃蟹?”
“没有。”
“那巨人呢?”
“遇到了,一个女巨人。她把我扔进一个坑里,让我跟斗狗一样搏斗。”
“但你逃脱了。”
“逃到了眼睛喷火的那个人家里,对。”
“你有帐篷吗?”
“没有,我在地上睡。但我有这个……”
他从他的小包里掏出一块卷起来的地毯。
“我在这块地毯上睡觉,就像睡在丝绸上。我睡着之后,就会梦到我母亲。我又变成了一个小男孩,跟她一起在市场里。我能看到她,能摸到她,所以我知道这毯子是上帝的礼物。这片土地也是上帝的馈赠。”
本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不是礼物。你在路上找到的东西都是被诅咒的,这不是真的。”
西斯科吼道:“你又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西斯科。你跟我可能会在这坑里相处很久很久,所以我不想第一天就给你讲太多,让你背上太重的负担。”
他们聊着聊着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烟人飞了过来,生气地冲他们皱眉头。
“我们还是赶紧接着干活儿吧。”本说。
于是他们又开始干活儿。本和西班牙人一日又一日地辛苦劳作,把地基打好,浇灌混凝土平面,然后再把平面扩大,铺好石头,抹上一层湿砂浆,然后再建外墙和城垛。本注意到,大部分时候,他干活儿时都是背对着烟人的。有时候它们会飘近一些,但通常它们只是在背景中停留,卤钨灯双眼不停地闪烁。
每晚,本和西斯科都一起躺在西斯科的毯子上,睡在外面,毯子横着铺,这样两人都可以把上身躺在毯子上,腿则放在沙子上。烟人提供的食物和水越来越少。本来这里的头几年练出来的强壮肌肉都渐渐退化了,留给他的只有全身上下的关节、肌肉、神经疼痛。他的膝盖快要撑不住了,严重到每天干完活儿之后,西斯科都得把本的手臂搭在自己脖子上,扶着他从坑里走上来。夜里,本会给西斯科细细讲他想如何杀掉烟人……用枪打它们,用刀捅它们,扼住它们的喉咙,踢它们。西斯科还会提个附加建议。
“吊刑,本先生。”
“那是什么?”
“把一个人的手腕束到他身后。然后,把他的手臂吊起来……”
“真的吗?”
“我们船上的很多船员都被这样惩罚过,纪律。你能听到他们的肩膀脱臼的声音。”
“上帝啊,哥们儿。”
“别这样说上帝。”
西斯科给本讲他在海上的生活,这些对本来说,跟他在帐篷图书馆里读的书一样有价值。他从这位探险家这里学到了许多关于航海和海上导航的知识,还听到了水手之间相互做的可怕的事。本了解到了关于西斯科的一切。他知道西斯科在卡迪兹附近的一个小渔村长大,有七个兄弟,全部都当了水手。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西斯科几乎可以说只要不是西班牙人,就都恨。西斯科恨法国人,恨葡萄牙人,还恨意大利人。他尤其恨英国人。(本心想他一定不能告诉西斯科,他父亲那边也有些英国血统。)他甚至还恨其他西班牙人,比如加泰罗尼亚人。天哪,他太恨加泰罗尼亚人了。
“加泰罗尼亚人……他们就是掉在我们美丽国土上的鸟粪。他们流得到处都是,他们就是屎。”
“西斯科,我听你吐槽加泰罗尼亚人听一晚都听不腻。”
西斯科露出微笑,一颗金牙在星光中闪烁:“很好,因为他们就是杂种胎盘。”
他们编了一套暗号,这样就能随意商量计划,不用担心烟人听懂他们的话(至少他们希望是这样)。“桶”指的是本的腌菜罐,烟人是“砖头”,沃里斯是“石板”。
一天,本用身体挡住烟人的视线,在城堡的墙上挖了个小洞,在那儿留了一个空心洞,在里面藏了一个小水瓶。然后,他用一块石头堵住了洞。每过六天,本都会在中午从沙地里挖出他的腌菜罐,往小水瓶里倒一小滴毒药,然后再赶在烟人的视线离开、沃里斯发现本之前,把腌菜罐埋回沙里。毒药还是缺最后一味配料,他必须找到这味配料。他得试验。他试过了沙子,他试过他自己的头发,他试过腐朽的工作服。似乎什么东西都没办法让毒药发光,每次试验的小样都没有发光。
“今天桶里装什么?”有一次,西斯科低声问他。
“我的指甲。”本说,“可以抠石板的。”
“抠到了吗?”
“没有。”
本用他们严密的暗号给西斯科解释种子的功能,告诉他种子还跟杀死沃里斯的毒药一起埋在地下。每隔十二天,本就会挖出种子来,把它砸在地上,结果每次都没用。
“你为什么要在乎这么没用的东西?”探险家问他。
“总有一天,它会管用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西斯科摇摇头。探险家似乎相信一切看起来高级的东西,只是不信这小小的笨种子。
“我要把你那种子吃掉。”西斯科开玩笑说。
“这不好笑。”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能啊。”
“你这道疤,脸上那个,是怎么弄伤的?”
“我跟人比剑,我赢了。”
“真是件高尚勇敢的事。”
“哦,我简直太勇敢了,西斯科。”
工作继续开展,本的记忆也变得模糊、抽象。他夜里会跟他的石头说话,这让西斯科很困惑。他还会编故事,说石头白天干了什么;皮特今天穿了什么,他在学校都遇到了什么事,交到了什么新朋友,家里其他人都过得怎样。他还会把石头放在自己背上,趴在地上走,假装是背着儿子做游戏,就像他在从前的生活中一样。他还会每晚在沙地上描摹家人的画像,画面越来越扭曲变形。他的妻子越来越漂亮。孩子们长大了,更加强壮,有时候在他看来简直像超人。晚上,沙子会被风卷起,入侵他们的小毯子,在本皮肤上裹一层他无论如何也搓不掉的沉渣。小粒的尘土钻进了他的眼球背后,刺激得他快疯掉了。
有时候,烟人会彻底剥夺他们喝水的权利,他们还得在烤炉般的沙漠工作,本的舌头会因为极度口渴而变得发黑、发硬。本饿得发昏时,会看到海市蜃楼:大湖里溢满了水果酒,超市货架摆在沙漠边缘,一锅冒着热气的粗香肠架在山胡桃木火堆上。
他和西斯科不停地讨论食物、奶酪、酒。一天晚上,他们互相约定吃对方的肉:要是其中一个死掉了,另一个就可以吃他的尸体。没关系的,为了走上回家的路,一切手段都是可以的。他们讨论这个的时候没有用暗号,烟人也不会在意的。
“记住,”本说,“必须先等我死掉。”
“好的。”西斯科说。
“你不能在我没死时就开始吃。”
“但你要是睡着了,看起来像是死了,怎么办?”西斯科开玩笑说,“就让我吃一条手臂嘛。你是右利手,我就吃左手。这条胳膊本来也没什么用。”
“别开这种玩笑,可怕的想法通常都是从傻玩笑开始的。”
“大概是吧。”
西斯科抬头望着天上的俩月亮。
“我等不及回家了,”西斯科对本说,“有一天,我会回到西班牙的。等人们知道我发现了新大……”
“我一直在跟你说:这不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你总坚持说,这不是真的,可你就在这里。我觉得你的这种心态不健康。”
“我不是说那不是真的。只是……在我那个时代,你的时代再往后推五百年,整个地球都已经被发掘了。一切都已经被发现了。”
“这不可能。”
“我这不是跟你讲呢嘛,西斯科。我所生活的地方,人类在外太空装了摄像头,可以看到一切。我家里有个小盒子,可以看到那些摄像头所拍摄到的一切。我可以随心所欲,放大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看到一张清晰的透视图;我还能听到一个声音,告诉我该怎么去我想去的地方。”
“那是上帝的馈赠。”
“听着像是,可它不是。”
“如果你的小盒子能告诉你一切,那它怎么没告诉你,你会跑到这个地方来?”
“我不知道。”
“那你以前知道这里有两个月亮吗?”
“不知道。”
“那好吧,我可是发现了它。遥远的世界另一端,有另一个月亮。他们会以我的名字命名这个月亮的。这片大陆以我母亲的名字命名。”
“新大陆已经有名字了。”
“那叫什么?”
“亚美利加。”
“以亚美利哥·维斯普奇的名字命名的?那个肮脏的意大利猪狗?”
“放松,放松。我要是能回去的话,我就告诉所有人‘亚美利加’这个名字不对。”
“你不相信你能回去。”
“我不清楚。”
“你不信上帝。”
“如果这是上帝干的好事,那我可不想跟他有瓜葛。”
“我相信上帝。这个制作人就是上帝,你知道的。我们会得到奖赏的,你以后就知道了。上帝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是因为他爱我们。我等不及在路的尽头遇到他了,你也能见到他。”
“我可不信。”
“你的世界是上帝的世界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西斯科。未来还是有上亿的天主教信徒,如果这能让你开心些的话。”
“但你不是其中一员。”
“不是。”
“我的朋友,上帝爱你,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将你从苦难中拯救出来。”
“听着,你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地球是平的,耶稣会送你回家。这没关系。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态度。不过我嘛,我不想这样,我只想回家。我在那儿白手起家,打造了自己的生活,西斯科。我父亲是个失败者,我母亲从没攒下过钱财。我离开了天寒地冻的明尼苏达州,自己找了份好工作,上帝什么也没给我,而我自己挣得了一份人生。可现在我被困在这里了。我每次想到特蕾莎,想到我在家里的成就,我都感觉到那一切在腐烂变质。我们一起奋斗得到的一切,就那样消逝掉了,被浪费掉了。我却被困在这里,守着这座空城堡。你就不想家吗?”
“我在这里为我家人做得比在家乡多多了。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探索的。我们有家,是为了离家。我要是死在这条路上,那也比待在家里给我的妻子、孩子带来的荣耀和骄傲多得多,在家我就是个懦夫。你明白吗?”
“我们该睡觉了。”
“对,我们该睡觉了。”
西斯科开始打呼噜,本却闭不上眼。他们所躺的毯子旁边,就是沃里斯的新巢穴,幕墙已建好,石头建的第一层内部基本也已完工。本原本的工作是为一个小建筑公司管理财务,所以他对建筑原材料相当了解——托梁、榫、支柱,但他那时候几乎从未亲手碰过这些。现在,他对所有建筑原材料都有了第一手了解。
他睡着了,梦到把城堡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