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到来了,沃里斯用爪子抓着本飞在两道白色的云线之间——路,冰冷的空气打在他脸上。他们飞在丘陵田野的上方,前方的加利福尼亚蜃楼远处,是一片向四面八方扩散的无边沙漠。本的双颊和颌骨都在剧烈的风中被打得啪啪作响,淹没了其他一切声音。一小时后,他感到肋骨之间的软骨快被烧掉了,本痛苦地倒吸凉气,沃里斯渐渐降低,落在滚滚黄沙之中,把本轻柔地放在地上,本面前的一片铁锈色沙漠被用黄线封了起来。
那片地是方形的,大概占地一英亩。方块的左边有三十个木托盘,每个上面都摆着金字塔形状的白色硬石。方块上方有两团小黑云,各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跟沃里斯的瞳孔一样白,没有嘴巴,那是两个烟人。
本捂着他的肋骨,在沙漠的地上痛苦地呻吟,却没有人理他。疼痛像稳定的电流一般,传遍他的全身。沙子因为晚风的吹拂,还很凉爽,但太阳已经愈来愈烈了。很快,沙漠就会变成大烤箱。目之所及,没有任何生物,也没有任何植物:没有仙人掌,没有灌木丛,没有蝎子,也没有响尾蛇。这里只有一个大型烤炉,只是……
还有路。这片沙漠的另一边,本看到沙地中有两条平行线,跟在科特郡时一样。这还不算完:那儿还停着一辆卡车。一辆漂亮的红色大卡车,车头很高,轮胎有肋眼牛排那么厚。后车厢里装着几十袋水泥灰,压着后车厢,几乎压得前车轮要翘起来了。卡车和路就在那儿,等着本。
但他还不能拥有它们。
烟人的身体中延伸出黑色的雾状伪突起,让它们可以抓住实物。它们把一把铁锹和一把镐扔在本脚边,还有一双工靴。本站起身来,把身上的包卸下来,拿起铁锹,朝沃里斯扔去,沃里斯毫不在乎地躲了过去。
“下地狱去吧!”本尖叫道。
沃里斯歪歪脑袋,盯着本,又一次露出好奇的神情,像一个做解剖的医生。沃里斯没有说话。它用它的瞳孔侵入本,从他的眼睛进入,劫持他的视神经,把信息直接传输进他的大脑。
你怎么知道这儿不是地狱呢?
这是沃里斯留在他脑海中的想法。它摘下一只黑色手套,露出长得离奇的苍白手指,手指尖像刚炼好的铁一般通红。沃里斯指指方块,再指指本收到的工具。
“你想让我干吗?”本问道。
沃里斯又指了指它拎着本飞过来的地方,然后把鬼魅般的手指向上方,画出一道向上的轨迹。
“你想让我给你建一座城堡?”
沃里斯点点头。
“就这儿?我一个人?这不可能。我怎么开始呢?得花好多年啊。”
沃里斯耸耸肩。
“拜托了,不要。我不能。”
但沃里斯忽略了他,指了指两个烟人。它们是沃里斯的守卫,它们负责项目监工。本不能离开工地,直到城堡建成,即使卡车和路就在不远处诱惑着他。
“我要是给你建这座城堡,你能把卡车给我吗?”本问道。
沃里斯什么也没说。它只是伸展双翅,飞走了,不过不是飞回城堡去。它直直地飞过了卡车和路,消失在西方,或者大概是西方吧。
烟人仍然飞在上空中。本从包里拿出他的帐篷,在工地旁将其撑开。烟人并没有要没收它的意思,也没有来抢他的包。他背着包钻进了帐篷图书馆,喝了一瓶水,撕开一件白T恤,把布裹在他疼痛不已的肋骨上。他盯着包,对付沃里斯的毒药还装在腌菜罐里,他的种子袋子也在。他得把这些藏起来,但不能藏在这儿。
烟人从帐篷入口处探进头来。其中一个拿着铁锹和镐,另一个拿着一条帆布裤和一件纯白上衣。
“你们想让我现在就开始?”本问它们。它们上前来,伸手捧着工具和衣服。他没有接过两个幽灵递来的东西。
“给我一点时间,”他说,“我考虑考虑。”
烟人们可不想听到这种话。它们把工具扔下,俯冲向下,扑在本身上,把他按倒,用发着卤钨灯光的双眼灼烧他的视网膜。其中一个举起积云拳,砸在本脸上。灰尘溢满他的鼻孔和嘴,跑进他的嗓子眼里,像滚烫的胆汁一般。他无法呼吸。他的鼻窦快要被烧坏了,好像鼻子里有真正的火焰通过。
“好了!好了!”他喊道,“我去干!”
烟人从他身上起来了。他大口吸着帐篷里的新鲜空气,咳出粉尘来,他咳个不停,像是患流感的冬日早晨醒来时那样。他简直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全部咳出来了。烟人看起来毫不在乎的样子。它们把衣服扔在他身上,看着他穿衣服。
本来到帐篷外,举起铁锹,开始挖松散的沙子。连续几个小时,他把挖出来的沙子在绳子外堆成高坡,然后在强风吹来时失落地看着一部分沙子掉回小坑里。他还得这样挖好几英里,也不知道要挖多深,才能挖到基石。布莱克维尔太太花园里的工作相比之下就好得多了。
第二天,他又挖了一点。一只没有皮肤的手从地下伸出来,抓他的脚踝。另一只鬼怪的手冒出来,很快,一整个无肤僵尸就从沙漠里钻出来:一块会走路的怪诞腐肉。它的双眼向外凸,它跟着本,把他追到了帐篷里。本去里面取了一袋盐。它都已经追到离帐篷口仅十英尺的地方了——身上滴下滚烫的黏液,暴着青筋的肿大双手向本伸来——本冲它撒了一把盐,听到它痛苦地呻吟。它的肌肉开始萎缩、血管变硬。它鼻梁处白色的软骨化成了石头,暴露在外的可怕颌骨合了起来。几分钟后,它就成了地上一团没有生命的肉干。
烟人把它弄走了。
那并不是本需要对付的最后一个无肤者。每过几天就会冒出来一个,攻击本,它们就像黏土做的人体标本突然活了过来,皮肤组织全无,只留下骇人的人体结构暴露在外。
几周时间过去了。每天早晨,烟人都会带着工具,在黎明闯进本的帐篷,把他赶进煎锅一般的炎热沙漠。他会在头上绑一件上衣,以遮挡阳光,然后立即投入工作,休息时间只有非常短的午餐时间。烟人会给他递来一盘灰色的肉,加上温热的土豆块,他一吃完,它们就会马上赶他回去工作。他要是每一口之间隔的时间太长,他就会被撒一把黑色灰尘。
他的进展非常慢。他经常会挖到大石块,必须用镐把它们敲碎。他的背很痛。他的双臂成了马鞍上的皮革。他的脖子和肩膀上都出现了巨大的暴晒水疱:棕色的包,里面满是滚烫的脓。他的眉毛上方会攒下很多汗,滴下来,刺痛他的眼睛,到了下午,几乎就是盲着在挖了。红沙在阳光下烫得像燃烧的煤炭。风刮起来时,本就只能任狂风蹂躏。
每隔三天,沃里斯就会从工地正上方飞过,从不落地。它只是从西边的天际线飞回城堡酒店,三天后再飞回去。本记下了这一规律。每次沃里斯飞来时,本就在地面上冲它喊脏话,骂它,像是心怀不满的员工冲上司发脾气。
烟人没有剥夺他的帐篷,于是他夜里就能睡在软软的白色床上,在纠正过的现实中梦游:输掉的橄榄球比赛成了胜利归来,他遭遇过的车祸从未发生,糟糕的约会变得顺利。
不过,他再没见到他的家人。他们被藏起来了,即使他向天祈求,再让他看一眼。蓬松的毛绒狐狸和手印纸还放在他床的另一边,他每天晚上都要哄它们睡觉。
一天,他在坑里找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把它装进了口袋里。后来他回到帐篷里盯着石头看,他要是盯得足够久,就能看到双眼。
“皮特。”
那以后,他晚上要哄睡觉的又多了这块石头。他先吻一下石头,再摸摸它的头顶。他闭上眼睛,就能感到手指穿过皮特大脑袋上浓密的头发。
几周成了几个月。本在本子上画了太多天的记号,已经快把纸用完了,而纸太珍贵了,不该浪费在记天数上。他把记过天数的纸放在地上,开始在硬木地板上继续做记号。记号已经有数百个了,也许还要更多。但是他有每天必做的事,来保持精神健康。况且他知道他会熬过这段日子的,他还有未来。他会变成螃蟹,遇到年轻的本。他还有路需要走,这很重要。
卡车和路太近了,近到让人心痛,但本把抢卡车的念头消灭掉了,因为他没有办法转移烟人的注意力。它们从不睡觉,从不。有时候,本在夜里醒来,它们就在他的帐篷里,盯着他,安安静静的。本冲它们扔鞋子,它们还是飘在空中,也不闪避。
他的手上长出了厚厚的茧,皮肤因为暴晒变得发红。他的指甲盖变得如石英般坚硬,指甲根部积攒了数月的猩红沙和土。很快,他就发现整个人的脾气都像长了茧。他已经不会对什么事觉得惊讶了。他也不觉得什么事对他有影响,甚至不去对抗无肤者了。他不会再缩成一团哭,想狗脸歹徒,想凶恶的口魔。他正在把自己包裹在一个硬壳中。
烟人会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带来更多水和食物。他的肩变宽了,在他身上停一辆车都没问题。即使他被奴役着,也并不反感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感觉到自己更强壮了,面对痛苦的境遇,对自己的承受能力也更有信心了。渐渐地,他的坑挖到了六英尺深。他能看到自己工作的成果,这让他开心。
他几乎把帐篷图书馆里的书全部看完了。他藏在腌菜罐里的毒药还差一味配料:最后一味。他把布莱克维尔太太写的索引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图书馆里翻找有关的资料。他一心希望,找到她写的其他书——跟这本书一个系列什么的,就能帮他解开最后一味配料的谜,或打败烟人的方法。可他什么也没找到。许多书无聊到让人难以想象:写泥炭苔的长篇专著、亚美尼亚文字的百科全书、写老英格兰的浮夸历史。有几本让他特别着迷的书:乔叟和奥维德的古老作品,偶尔出现的零星《圣经》片段。每本书都是一道门,每一页都是一个新的藏身之处。他读了但丁,开始思考他是否真的在地狱,他又是因为做了什么,会被打入地狱。他以前会对孩子骂脏话,冲他们吼。有一次,他在停车场里剐到了另一辆车,没有留字条,而是直接开走了。他经常自慰。他在时间空隙中与曾经暗恋的女孩发生了性关系。
但是这些似乎都是小不敬。大多数时候,他的罪孽都在他心中,年轻时,他每次出状况都需要浇灭可怕的冲动。他的抑郁会转化成狂怒,狂怒会引出一些幻想……布莱克维尔太太肯定在他的笔记本里都看到了,对吧?暴力的幻想、血腥。上帝要是看到了这些怎么办?上帝要是知道了怎么办?一天晚上,这些想法让本哭得停不下来,他在床上坐起来,在烟人的注视下,开始道歉:
“抱歉,上帝。我真的为我的想法感到非常、非常地抱歉。我为我做过的事感到抱歉。我为我无意中造成过的伤害抱歉。我很抱歉,妈。我很抱歉,特蕾莎。我很抱歉,孩子们。拜托,拜托你们一定要知道我很抱歉。求你们原谅我。”
天上没有传来回应。
“我说了抱歉!你到底还想让我怎样!?你们没听到我说吗?你看不到我有多抱歉吗?你们什么毛病啊?把我放出去。把我放……”
烟人冲过来,把他捂住,直到他的尖叫停止。那晚,他在一阵灰尘浓雾中昏了过去。
本跟其他被囚禁的人没什么不同,他也找到一些固定仪式和小时刻,来忍受无法忍受的事。他的画技磨炼得越来越好,他记起特蕾莎给他讲过的光影关系,阴影、结构。每天,他都盯着死寂的沙漠,仔细观察阴影的变化。他把画画在图书馆的地上。他取出墙上的许多皮质大部头来看,要是看书看无聊了,他就直接在书上画画。他回想脑海中看的最后那张照片的模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把它画下来,同一幅画面画了几百遍,直到他的画看起来跟真的照片有些像了。他跟自己的画讲话,抚摸画上的面庞。
夜里,有时他会在平静而凉爽的沙漠夜色中散步,就连烟人也影响不了他欣赏繁星。这些并不是平常的星星,空中没有猎户座腰带,也没有北斗七星。他能看到各种奇形怪状的星座,与基础天文学毫无关联:符号&、帆顶、人脚。仿佛是有人晃动天堂,让整个宇宙在他的头顶重新组合。当然,天上还是有两个月亮。两个一般大,永远都是满月,从来没有盈亏圆缺的变化。
一天,他终于挖到了基石,他知道,地基就快建好了。他在坚硬的沙漠中,挖出了面积一英亩、深十英尺的坑,坑边缘的缓坡让他可以进出坑。他在帐篷里喝了一小口蜜桃杜松子酒庆祝。几天后,沃里斯从他头顶飞过,他看到烟人们抬头看天,这只持续了一分钟左右。
一周后,他喝水休息的空当儿,烟人抬头看沃里斯时,本在他帐篷旁迅速挖了一个沙坑,把他的腌菜罐埋进去,这毒药还差最后一味配料,一味关键的配料。他狠狠地把种子砸在地上,却没有结果,种子还是种子。慌乱中,他把种子跟腌菜罐一起扔进了洞里,埋了起来。现在还不是种子发挥作用的时机。只有在生死存亡的时刻,种子才会管用。不过他已经学会了耐心等待。毕竟,他有很多年的时光可以练习,他可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
本经常会冲烟人喊难听的脏话,或者冲卡车急速奔跑,它们总会把他推倒在地,使他的肺部充满毒气,让他求饶。它们真不是什么好伙伴。他想念螃蟹,他甚至想念费尔蒙娜,以一种扭曲的方式。他想念活物的声音,一个真正的生物,而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吓他的鬼魅。
六年过去了。
一天早晨,本在用手推车(他的绑架者提供的)混合水泥灰和水,一阵凉风袭来,造成了沙子滑动。他看着基墙抖动了几下,快速坍塌了,一吨的沙子就那样坍塌在他的脚边。他又得重新开凿了。他捡起附近的一把铁锨,冲坑里砸去。烟人立马飞到了他身边。
“我靠!”他冲它们喊,“你们两个哑巴浑蛋!你们要是稍微搭把手,建这玩意儿的速度就能快三倍。可你们帮吗?不。不,你们坐在那儿,就他妈两个懒鬼,催着我一个人干活儿。总有一天……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想个办法了结了你们俩。”
它们正要把他按下去,让他窒息而死,却突然改了主意。哦,不,它们想到了更好的主意。它们安静地飞到他那位于洞旁边的帐篷上,他的家。
“等等!”本喊道,“对不起。听着,我们谈谈怎么样?求你们别……”
可是太晚了。一个烟人用毒气生出一束白色火焰,把帐篷点燃了。书、画、狐狸、手印,还有床、包、包里的东西——全都被烧了。一团黑烟从沙漠里升入空中,它看起来凶恶狠毒,若是真的也长出两只眼睛来,也算不上稀奇。本跪倒在地,无助地看着风吹走了微小的黑色尘埃,吹走了他曾经的住所。黑色尘埃轻柔地落进坑里,像是地狱中的雪花,本仅剩的他所在乎的东西也成了碎片,落在他身上。
烟人也盯着他看。本正要向它们冲过去,只见沃里斯朝施工点飞来了。
它不是独自来的。
他那骇人的爪子里抓了什么东西。一个人。沃里斯飞进坑里,轻柔地把那个男子放在基石上,离本十英尺远,然后他展开双翅,又飞去了西边,和以往每六天都来时没什么不同。男子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肋骨,跟本多年前一样。本连忙赶过去,扶着他站起来,也许他这样做太欠考虑了。男子的身高刚刚五英尺,留着黑色长发,有一颗金牙,蓄着又粗又密的胡子。他穿着皮靴、短裤,配一件蓬松的白色袍子。
他的皮带上还有个剑鞘。他一看到本,就冲他拔出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