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进了双开门,穿过大堂,走过桌子,进了电梯间,独自一人,这次店员没有跟着他。大堂的这一部分是封闭的,他能听到酒店天花板上的扬声器传出轻柔的电梯音乐:真是最黑暗的玩笑。
电梯门开了,本拿出他的房卡,包房卡的纸上印着孩子们的笑脸,还有几对情侣牵着手,站在石头露台上。906,他的房间在九楼。
他按下九层的按钮,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再次打开,他走进一条非常典型的酒店走廊,两侧墙上挂着加框的平淡照片,照片之间是廉价的壁灯,整个走廊弥漫着墙纸胶的味道。他走到906号房间,掏出房卡贴上去,门把手下面的黑色传感器发出了红光。他又试了一次,还是红色。他再试,一边刷卡一边转门把手,还是红色,他踢了一下门。
他转身走回电梯时,一个口魔在他面前等着他。
到处都是嘴。它的眼睛就是三张嘴,鼻子是一张嘴。它的头发长而粗,却有一块一块秃头皮,长着嘴。所有嘴都张开着,流出绿色的液体,发出无法辨识的声音。它的呼吸仿佛是一片恐怖之云。口魔发出的声音突然充斥了整个走廊,听起来像一群被诅咒的人。
它冲本伸手,他看到它的双手上嵌着两张饥饿的嘴,它的手臂上还有更多。他连忙后退,动作太猛,摔在地上。口魔向他冲来。本恐惧地尖叫,口魔抓住了他的手,手上的那张嘴咬他的胳膊,腐烂的牙扎了进去,像个活生生的肿瘤一样啮噬着他。
本抽开胳膊,口魔扯下了他胳膊上的一块肉,咀嚼着。他站起来,跑到走廊尽头,口魔也跟着他,缓慢而坚定。本的胳膊已经化脓了,伤口会流血、扩大。他看到伤口周围长出了牙齿,他的胳膊上已经形成了一个洞。很快,里面就会长出舌头来,他的胳膊就要开始吐白沫了。
噩梦越来越近。有扇写着“楼梯”的门,本试着推开,却推不开,门紧闭着。口魔又抓住了他,咬住了他的衣服。他看到它的脖子上还有更多的嘴,张开着,等着食物。
枪,他需要枪。他为什么没把枪一直拿在手里呢?他把没受伤的手伸进包里,抓到了一把武器,他拿出来一看,发现是他在费尔蒙娜山洞里偷的那把彩蛋枪。然后他想起来了:那本褪色的指南说,要打败这种口魔,就要把它的嘴都填满。
彩蛋可以把洞填上。
他用彩蛋枪对准口魔,给它脸上来了一发橘色小彩蛋。只这么一下子,就足够让口魔退缩了。本打了一枪又一枪,尽可能多地打几张嘴,它的脖子根、胸口。它痛苦地倒在地上,浑身沾满噩梦般的霓虹色彩。本看着口魔疯狂地尝试把颜料吐出来,还发出奇怪的噪声,它浑身的嘴被粘住了,在地上扭来扭去。
他把口魔翻过来,看到它背上和腿上还有嘴。他把那些嘴也填满,然后把自己胳膊上那张也填上。被颜料填上之后,他胳膊上的嘴闭上了,嘴唇被粘在一起,缓缓与他的肌肤融为一体,变成了一个鲜艳的橘色圆点。他把颜料抹掉之后,发现胳膊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浅白色痕迹。
他看到现在地上躺着的是一个人的尸体,男性,鲜艳的颜料沾满他的全身。本顺着墙滑下去,靠墙瘫坐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他揉搓着胳膊上的新伤疤。他脱掉上衣,检查有没有其他的嘴,仔细听自己身上有没有传出丑恶的噪声。但没有。
他跑回906号房间,再次焦急地试房卡。这一次——感谢上帝——闪的是绿光。他转动门把手,冲进房间,赶紧把门关上,再插上门上的所有门闩,挂好安全链。那些嘴……哦,天哪,那些嘴。他还是能看到那些嘴,还能闻到它们恶心的呼吸。这冷清的酒店房间里,没人能听到他的尖叫。他可以的。于是他边尖叫,边在门上撞头。他从包里取出真枪,抵在自己的心脏处。
他狠狠撞了第五下之后,突然想起……
另一个活死人的组织……
门外就有一味打败沃里斯的发光药剂需要的配料。谁知道它还会在外面躺多久呢?也许一会儿就有什么恶鬼女仆来进行每小时的例行清理,把活死人的尸体弄走了。他需要那剂毒药。
他拿出腌菜罐,打开门。男子的尸体还在走廊里,他的鼻子和眼睛都恢复了。他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本在他身边跪下,摸了摸他的脸颊,他的脸颊冰冷坚硬。
他打开从酒店餐饮处拿的餐具,牛排刀的锯齿刀刃相当锋利。
“抱歉。”本对尸体说着,开始挖他的手臂,从之前是嘴的地方挖出了一小块肉。那人的血已经凝固黏稠了,所以并没有血滴出来。本把那块肉扔进腌菜罐里,跑回906号房间。他又一次插上所有门闩,挂好安全链。
他想睡觉,他很需要睡觉。可他怎么睡得着呢?他看了眼牛排刀。它那么轻易地划开了那人的肉,就像把刀插进新开罐的花生酱里一样容易。他现在拿起这把刀,划开自己的喉咙,看着鲜血冒出来,简直太容易了,一时的苦痛换来一世的长眠。这把刀可以解放他。不再需要面对嘴,不再需要面对巨人。不再需要爬山、过桥。再也没有不确定。
不。
他用餐巾擦了擦刀子,再把它和叉子、勺子一同整齐地卷起来,等待送餐服务时用。
房间本身是间套房,比他住过的所有酒店都要好。他都不知道酒店房间原来可以这样宽敞。房间里有厨房,还有可以喷水的大浴盆,主卧里有两张加大床,床上用品都已整理好,可以直接睡觉,上面还放了一颗银色包装纸包的巧克力。房间一角有张桌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花,还有一个奶酪水果拼盘、一瓶放在冰桶里的香槟。盘子下面压着一个小信封。本把他的包放在一张床上,走到桌边,拿起信封拆开看,里面是一张小便条:
制作人的馈赠。
桌后是一道双开玻璃门,通往阳台。他打开门,看到黑暗中如画一般优美的连绵山丘,闻到橄榄树的香气渲染了清新的空气。这个制作人——不论他究竟是谁——在用最经典的招数来折磨本。先是遭遇,然后有奖励;然后再来遭遇,接着又是奖励。这种模式是错不了的。
酒店背后没有任何路的痕迹。不知是路抛弃了他,还是他必须得解开什么离奇的谜团才能把路找回来。他太累了,没有精力去理会。
就在这时,一只乌鸦飞过来,在阳台上丢下一卷红色彩纸。他弯腰展开纸。纸上有两个小手印,是用白色的印泥印的,还有一首剪贴的诗贴在下面。
我的手才这么小,
老是把手印
弄到家具和墙上。
常惹得你有些沮丧。
但我天天都在长大,
有一天就会长大。
而那些小小的手印,
终归会磨灭消失光。
现在我把手印留在这儿,
正好使你想起,
我那么小的时候,
十个指头的模样。
最下面写着鲁迪的名字,是幼儿园老师用的那种黑记号笔写的。
“去你的,”本轻柔地小声说,“谢谢,但还是去你的。”
他把纸放在两张大床中的一张上,把芙洛拉的毛绒狐狸放在旁边。本可以背出很多本儿童纸板书。于是,这天晚上,他对着狐狸和手印背这些故事。他把这两件东西放在床上,哄它们睡觉,哄了二十分钟,最后给它们晚安吻,给它们盖上毯子和被子。简单淋浴、换上干净的内裤和白T恤后,本在另一张床上睡着了,面朝着门,等待什么东西敲门。
敲门声没有响起。他沉沉睡去,阳台门还开着。
他醒来的时候,回到了十年级。在学校里。准确地说,是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他面前坐着一个表情严肃的女人。
哦,那是布莱克维尔校长。她姓布莱克维尔。喂,等等……
校长把本叫到了办公室,更可怕的是,她给本妈妈工作的医院打了电话,叫她也过来。显然,本的老师读了他的日记,发现其中一些内容很吓人。布莱克维尔校长面前的桌上摊开来摆着本的日记,本和他妈妈都能看到:砍下的头颅、一摊摊血迹。愤怒的文字,还有要杀掉其他学生的威胁、浑身长满气泡大嘴的丑陋怪物。这些是你画的。你可能不记得这些了,对吧?抑郁有时会让你的记忆大段大段蒸发掉。重要的记忆。
“这是你的日记吗?”她问本。
“是的,女士。”
“你为什么会在日记里写这些东西?”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会生气。”
“你有没有打算伤害谁呢,本?”
“没有!我发誓,没有!”
他没有撒谎。那只是一本日记而已。在那里,你可以清空思绪,梳理心情,不是吗?老师就是这么说的啊。他是个抑郁的独生子,家里唯一的孩子。他们以为他的日记里能写什么:独角兽吗?他从没真的想过伤害任何人,也许除了他自己吧。这不是很明显吗?你可没看到我随处去踢小猫吧?
校长拍了拍本的肩膀。
“你要是需要找个人谈的话,”她对本说,“我的门随时敞开。你还可以去找学校的咨询师法齐奥太太。好吗?我们知道你不好受,我们会帮你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吗?不,完全不是那样的。校长可没说那种话。他们看到一个孩子在日记里写死亡威胁,那孩子脸上还有一道显著的伤疤,甚至还有损坏公共设施的前科……当然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这孩子,你被停学两天。其他孩子发现了原因,学校里几乎没人跟你说话了。橄榄球队的其他人也排挤你。这才是事实,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啊。人们总是往最坏处想。
本醒来的时候,沃里斯在他的上方。他立即就认出了沃里斯:黑色的眼睛,瞳孔在黑暗中亮如车灯,背上十二英尺的黑色翅膀伸展开来。它的脸是白色的,有些发黄。它那似乎长得无边无际的手指被黑色的手套包裹着。
本从沃里斯身下滚出来,从另一张床上抓起狐狸和手印纸,把它们塞进他的背包里。沃里斯扭头,好奇地看着本,瞳孔中的光似乎完全是另一只有感情的生灵。沃里斯没必要跟本解释,很快,他就会完完全全被沃里斯控制住了。那对瞳孔掌控着他,沃里斯是无法被打败的。
“你想怎样?”本问道。
沃里斯从床上飞开,收起翅膀,站在了酒店套房的地板上,仍然盯着本。本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枪。他终于抓到枪的时候,已经迟了。沃里斯用螳螂爪抓住了本,把他从地上揪起来,他致命的肌肤透过黑色手套发出光来。本痛得尖叫起来,手里的枪掉了。很快,沃里斯就会把他的皮肤熔掉,烧焦他的肋骨。
接着,沃里斯再次伸展翅膀,从通向阳台的双开玻璃门飞出去,飞向天空,用爪子抓着本,就像乌鸦抓一张纸一样轻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