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蒙娜交叉双臂,在地板上跺了一脚。
“让我留几个人嘛,”她说,“我不想完全重新开始。我需要很多能量才能生活啊。我每天吃九顿饭。不是吃点草那么简单的那种,通常每次都要吃一整个人。”
“不,”本说,仍然用枪指着她,“把他们全都放走。”
“好吧。”
她抓起钥匙,回到走廊里去。本听到她打开一个个大锁头的声音,还有木门拉开的声音。过了片刻,一群赤身裸体、惊魂未定的男男女女一个接一个地从走廊里跑出来,仿佛沿着地铁轨道慌忙逃窜的耗子。他们都疯掉了,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大步逃离湖畔,应该是走出山外了。一个男子已经神志不清,跳进了费尔蒙娜大锅下面的火堆里。本捂住耳朵,那男子痛苦地尖叫起来,跟之前在铁塔脚下被狼活活吃掉的两个狗脸歹徒一样。其余的囚徒一转眼就不见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跟他们挥挥手。
费尔蒙娜跺着脚走回了大山洞里。本还是高举着手枪。
“你还想干吗?”她问道,“你都把我的粮食储备清空了。好客人可不会做这种事。”
“我想拿回我的所有东西。”他说。
“我都烧掉了。”
“那我就要一切你能提供的物资。”
她叹了口气,答应让本在物资堆里找他继续上路需要的东西:靴子、裤子、干净的袜子和内裤,手电筒、上衣、外套、彩蛋枪(他觉得任何武器都是有用的),还有好多磅的真空包装食物——几罐罐头汤、包装好的蛋糕、几罐腌菜等等。等他挑好东西,她伸出一只巨手,拿出本上山时背的那个包。
“我确实把你的大部分东西烧掉了,”她承认道,“不过这个你可以拿走。”
她把包扔给本,他看到那只毛绒狐狸还在里面,冲他微笑。芙洛拉的狐狸。他因为看到狐狸太过惊讶,差点松掉了枪。
“谢谢。”说着他又举起枪指着她。
“你没必要一直拿那玩意儿指着我,”她说,“我明白了,你知道的。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就会开枪啊,射击啊什么的。”
他把枪放下:“我怎么从这里出去?”
“走过湖,就那些疯子去的那个方向。你要射我吗?”
“我要不的话,你会吃掉我吗?”
“我倒想啊,不过我还能弄到更多的。他们可不会像你这样倔,就不让人吃。”
“那我们就扯平了?螃蟹和我可以走,你不会追?”
“我还想问呢,”费尔蒙娜说,“那只螃蟹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螃蟹说,“几天前我还问他来着,‘嘿,那个吓人的巨型女是怎么回事?’”
“哦,他倒是蛮会怼人的。”
“我们要是从这儿离开,你不会跟着我们吧?”本问她。
“不会。”
“你是哪儿来的?”
“什么意思?”
“你的父母是什么人?”
“我没父母。”
“你知道制作人是谁吗?”
“不知道。”
“你怎么跑到这山里来的?”
“我从来就在这儿啊。一开始,我根本不存在,然后,噗!我就出现在这儿了。一直就这样,你个愚蠢的小人儿。”
“可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呢?”
“我可一点也不清楚。我就在这儿啊。这很重要吗?我在这儿本来很开心,直到你把我的所有食物都放走了。人只要快乐,就不会质疑事情为何会这样。”
“那你关的那些人呢?他们都是哪儿来的?”
“路上来的啊。”
“他们有没有说过他们是怎么到这儿的?”
“没有。我为什么要在乎这种事?无——聊——啊。我要是不能吃你,你也太无聊了。你现在就把我无聊死了!我现在觉得无聊了,还饿。所以你赶快走,不然我就要换回暴脾气,把你的枪抢下来了。”
“山的另一边有什么?”本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我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我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满意。”
她让他们走出山洞,走过平静的地下湖。本看到水面上七彩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像是漏掉的汽油。过了湖,又走进一间宽敞的石室,这里的高度和宽度足够装下一个火车头。本慢慢倒着走回通道,目光一刻也不离开费尔蒙娜,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又在她的物资堆上坐下。山洞里温和的火炬光渐渐暗淡,本继续向后退,螃蟹停在他的肩上。没过多久,他转过身来,他们再一次被潮湿的黑暗所包围,在大山的心脏里走了一里又一里。费尔蒙娜没来追他们。她要是真的想,估计是可以从本手里抢走枪的。他不由得感觉,她是故意让着他,让他赢的,可他又说不准为什么。
他们穿过了山间隧道,终于走进阳光中。本被强光刺到眼睛,不得不抬手遮挡,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却发现面前只有一大片草原。路缓缓延伸到山脚,再进入温暖繁茂的草地,路的两边都立着曲折的矮栅栏。三叶草、高草、成熟的蒲公英之间,他看到一群群野马在草原上奔腾而过。它们真是俊美的生物,光滑的褐色皮毛,全身长着明显且健壮的肌肉。两周前,他对马可谓毫不在意。特蕾莎喜欢马。他总觉得马是富家女和老男人才喜欢的。可是,天哪,现在看到它们真是件好事。草原上的新鲜空气和阳光成了气氛上的阿普唑仑,让他的苦痛变得模糊,温柔地麻醉了他已经是个杀手的事实。虽说还算不上谋杀者,但他徒手杀掉了一个人。一匹小马驹跑上前去,蹭了蹭母亲,本不得不扭过头去。这一切让他难以承受。
他看到远处有座房子。路刚好从房前过去,但也许它会拐弯进房子里呢。他开始奔跑,螃蟹差点从他肩上掉下来。
“嘿!当心点!”
房子离护栏有五十英尺远,没有车道,护栏之间也没有空隙可以走出去。房子就在那儿,在草丛之间,周围没有其他任何建筑。房子两层楼高(要是算上从地下露头的地下室,就是三层),房子是用褪了色的粉刷白砖砌成的,大门是红色的。本认出了从客厅窗子可以看到的棕色毛绒沙发。
“那是我的房子,螃蟹。”
“是吗?”
那确实是本的房子,每一个细节都一模一样:水泥门阶旁的劣质护栏、黑色遮光帘,烟囱上有一小块出了问题,被敲掉,用红色砖补上了,还有房前修剪整齐的灌木——特蕾莎的妈妈偶尔会来做做园丁活儿,这些灌木看起来就是她的手笔。一切都在这里。
接着,门打开了,他的小儿子皮特,穿着他的鳄鱼小睡裤,还有一件印着火箭的红色T恤。他总是穿着睡衣,普通衣服对他来说根本没用。他就是去参加葬礼,恐怕也会穿睡衣。特蕾莎和本每次试着让他好好穿衣服,都是白费力气。
那孩子看起来像是刚刚睡醒,他的脸上还有床单褶皱印下的印。他的双颊红彤彤的。他看起来好暖,好柔软。皮特抓住旁边花园里的一个浇水喷头,开始浇园子。他特别喜欢浇园子。他会拿着喷头站在房前好几个小时,把水泥地都浇湿了。这时,他在筑在高台上的房子周围走着,用水浇房前的小草坪、花朵,还有走道,直到所有东西都被浇成了深色,他的脚上沾满了泥巴。然后,他把喷头对准自己,把自己浇得湿透。他看到本,挥了挥手。
“嗨,爸爸!”
本抬手捂住嘴,震惊无比。那真的是他儿子。
“皮特?”
“嗨!”
本走到栅栏前,向里面探头。皮特仍然站在门廊边。
“你能过来吗?”本问他。
“不行,爸爸。我不能过去,我必须留在这儿。”
“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吗?鲁迪在吗?芙洛拉呢?妈妈呢?”
“不,爸爸。我现在得回去了,我浑身都湿了。你去上班吧,爸爸。”
“就过来一下嘛,让我抱抱你。”
本踩在栅栏下面的那根栏杆上,探身向前。唉,这破栅栏怎么就不消失呢?他抬起一条腿跨过栏杆,骑坐在上面,盯着他的小儿子。
螃蟹在本耳边轻声说:“别去。”
“闭嘴,螃蟹。”
“那不是真的,那是个陷阱。”
“闭嘴。”
皮特微笑着冲本挥手:“我得走了,爸爸!”
本已经崩溃了:“好的,好的。”
“爱你,爸爸!”
“我也爱你。”
皮特关上了红色的前门。他透过客厅的窗子看到儿子的脑袋一动一动的。他跑到路的另一边,跳到栅栏上,尖叫着。
“我靠!!!去你妈的,这傻逼路!去你的!”
“那不是真的,哥们儿。”螃蟹说。
“这也不是真的!”本喊道,“这一切,都是疯狂的幻境而已,你现在要告诉我,我不能过去抱抱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只因为他才是这一切中唯一的假玩意儿吗?这到底怎么回事?螃蟹,是上帝干的吗?在这之前,我甚至不信上帝。我只是觉得,上帝要真的存在,那他肯定是个浑蛋。这完全印证了我的想法。太残忍、太恶毒了,而且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螃蟹,我从没背叛过一个朋友,我从没犯过任何罪行。我爱我的妻子、我的家人,规矩本分。我经历了很多痛苦才得到安定的生活,可刚刚好起来,就碰到了这条破路。即使那时,生活也是非常残酷的。我得交账单,我有孩子要养,还有患病的母亲。现在我甚至不能走过那片草地,去跟我儿子相处一小会儿?什么样野蛮的上帝会让这种事发生啊?他到底是想让我证明什么?我要亲手杀掉他,螃蟹。我会找到这个上帝——这个制作人,我要用刀子刺穿他的大脑。”
他抓起背包,沿路向前走,仍然火冒三丈,螃蟹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远处的地平线上,本的房子越来越小,后来完全消失了。他转身看到房子没了时,从包里掏出那只毛绒狐狸,把它抓在胸前。
“你还好吗?”螃蟹问道。
“不好。”
“听着,有件事……”螃蟹犹豫了。
“什么?”本说。
“路前面有东西。”
“你怎么知道?”
“接着往前走,我带你看。”
最终,他们走到了一个大岔路口,两边没有护栏,没有草原,也没有马匹。螃蟹从本的肩上跳下来,走到分岔口。
“我们走哪条?”本问它。
螃蟹转身面对他。它的表情变了,此刻的螃蟹与平时不一样了。
“你必须走右边。”螃蟹说。
“为什么啊?”本问道。
“因为我必须走左边。”
“你为什么必须走左边?”
螃蟹叹了口气:“因为我已经走过另一边了。”
然后,本顿悟了。他觉得自己真傻,这是很明显的事啊。
“等一下,”本说,“你以前走过这条路?”
“我走过。”
“你不只是只螃蟹,是吗?”
“太聪明了。你看到我会说话还反应不过来吗?”
“你曾经是个人?”
“是的。”
“你的人类名字叫什么?”
“你不想知道的。”
本掏出手枪,指着螃蟹。
“我跑得快,枪打不到我,臭小子。”螃蟹说。
“告诉我你的人类名字。”
“等等。这对我来说也不容易……”
“快说。”
螃蟹抖了一下子。它沉默了好久,才低下头,轻柔地说:“是本。”
“什么?”
“本,我的名字叫本。”
本丢掉了枪。他的双手没了知觉,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站不稳了。
“这不可能。”
螃蟹走回来,用它的钳子在它眼睛下面一处淡淡的、几乎看不到的疤痕上画了条线。本以前都从没注意到这条线。
“九十七针。那条狗害得我们缝了九十七针。”
“哦,上帝啊。”
“我很抱歉,伙计。”
本感觉像是刚被判了无期徒刑,他无法接受,他其实早该料到了。在螃蟹的身份这件事上,这应该是最不痛苦的过程了。苦痛和绝望很快就会交融,消失无踪。
“我身上会发生什么?”他小声问螃蟹。
“这个。”
“你在这条路上多久了?”
螃蟹转身背对本:“我不能说。”
“有一个月了吗?”
螃蟹不回答。
“一年?”
仍然没有回答。
“五年?十年?”
螃蟹转回来,看他的表情充满怜悯,几乎要让他受不了了。
“不。”本摇着头说,“十年了?”
“差不多吧。我已经数不清了。”
本瘫倒在地上,翻身躺下。头顶的天空荡荡的,他也是空荡荡的。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整个历史,都像是被抽成真空了。
“这十年里我会经历什么,螃蟹?”
“我已经跟你说了太多,你答应过我不会放弃。”
“我做不到。十年啊,螃蟹。十年时间,而且你都没法告诉我我到底能不能回到家。”
“怀疑是没有意义的,它只会拖慢你的脚步。”
“你找到制作人了吗?”
“仍然在寻找,孩子。”
“那你之前为什么没告诉我?”
“因为我要是告诉你,你都走不到这儿来。”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永远都被困在这条路上?”
“那有所谓吗?为了再见到他们,你愿意走多久?”
“永远。”
“对嘛。没有别的办法了。”
本站起身来:“我要跟你一起,我要走左边。”
“不,不行,你不能。我经历了十年多的折磨,可不是为了看到你这么抄近道。”
“你没法阻止我。”
本向左冲,结果撞到了一道隐形的屏障,让他无法走这一边的路。他一再冲撞,可并没有用。绕行也没有用,除非他想离开路,送掉自己的小命。他还在继续撞,但现在已经是因为生气,而不是想穿过去了,他想毁掉这个屏障。
“这难以接受。”螃蟹说,“我知道。”
“你下地狱去吧。”
“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螃蟹也是在这儿跟我分开的。这一切是有固定走向的,也就是说你不能走捷径。你在那条路上碰到的一切都是为你之后要遇到的事情做准备。”
本开始生气。“你怎么能这么确定?”他唾弃道,“你怎么能确定,这永不停止的循环能对我有任何帮助?就我所知,你说不定把一切都做错了。你看看你自己!你都成螃蟹了!”
“也不全是坏处啊。”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我能做一些其他螃蟹做不到的事。”
“比如说?”
“你不是看到我在说话了吗?本,我相信路,因为我别无选择。你也这么跟我说过,对吧?还记得吗,在海滩上?你说了这样的话。我仍然相信路,即使我现在早已沦为它的囚徒,本。我每一秒都会怀疑,可我只能继续前进。而你也必须相信路,要比从前更加坚信。”
“我要是跑回到那栋房子,拥抱我们的儿子,拥抱死亡呢?我为什么不能那么做?”
“因为那不是真的,你也知道。等我走到头了——我肯定会走到头的——我会再次见到皮特。芙洛拉、鲁迪、皮特、特蕾莎,我会见到他们的。那时,他们会是真的。我就不必回头去看,等待锤子落下来。那就是我永恒的救赎,也是你的。”
本开始哭:“求你了,别在这儿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我没有任何陪伴。”
“你不会永远一个人的,你会有同伴的。”
“谁?”
“你会知道的。但你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回去找巨人。”
“什么?为什么?”
“她能帮助你。”
“她想杀掉咱们。”
“呃,你得学着原谅。再说了,有办法可以对付她的。拿出那个种子袋。”
本按照他说的做了。里面还有两粒棕色种子。
“下次见到费尔蒙娜的时候,就扔一粒种子。”螃蟹命令道,“你现在扔是没用的。”
“种子会变成什么?”
“这是个惊喜。我可以帮你一点,让你对付巨人时容易些。你还可以用枪,如果要彻底制住她的话。”
“我不会回去找她的。”
“好吧,你不用现在就回去。你完全可以先吃点零食,如果你真想的话。”
“那也不会有什么用的。”
“你可以跟费尔蒙娜讨价还价。告诉你个小趣事:她除了人,什么都没吃过。”
“所以呢?”
“你想想嘛,想想就能想出计策了。”
本看着分岔的路。“我还需要再杀人吗?”他问螃蟹。
“需要。”
“我做不到。”本说。
“不,你能做到。你已经杀过一个人了,你能再杀的。这是一个缓慢的进程。”
它最后一次爬到本的肩头。
“我说了嘛,也不全是坏处。”它低语道。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本问道。
“我适应了。你只要愿意活下去,就能适应任何事。再走一英里左右,路边有顶帐篷。你能看到远处的城堡,但不回去找巨人的话,就进不了城堡。你需要休息的时候,就在帐篷里睡一晚。你会被安排一项工作,但你不可能打败它。”
“它是谁?”
“那是另一个惊喜了。但你可以克服任何困难的,我保证。”
它跳下去,挥挥钳子向本道别。
“你想要什么东西吗?”本问它。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将来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的。”
接着,螃蟹走过了隐形屏障,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它就那样接着沿路走。如果一切顺利,本将来也会走上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