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了日夜的概念。他唯一的光源就是火把,要是盯着火焰时间够久,火焰周围的一切就会变成明亮的白光,而火焰本身会变成一个黑点,啮噬他的大脑。
他青春期的时候有过抑郁的经历,关于抑郁,最可怕的就是他能感觉到抑郁的袭来。他能感到恐惧飘来,仿佛一股微风从破窗吹进来。他只要感受到一丝丝无助,就知道还会有更多的到来,他无法阻挡。要是抑郁能化成人形,肯定得顶两个费尔蒙娜,魅力度也会跟她不相上下。他无法抵御,而那个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去尝试。抑郁有诱惑力,它逼得你不再在乎。他太容易被它击垮了,当然,这样会反过来加重他的抑郁。
本的母亲与特蕾莎一样,是当地一家医院的夜班护士。她的工作就是绝望,当抑郁袭击本时,她可以看出来。他看上去与她在医院等候室里那些怕极了的家属别无二致。有时候,她上完十二小时的班回家,他已经上了床。她就会拉着他的手,就那样握着,没有言语,没有命令。有时候她会顺他的头发,用手指轻抚他的脖子。这样通常就能把他从床上唤起来,肩上仍然架着抑郁,去上学。
每天三次,费尔蒙娜来到洞口,打开门,给他扔些火鸡腿和水。他唯一可以期盼的,就是她来的时候。她要谋杀他,吮他的骨头,可至少她还挺欢快,甚至有点邻居般的温暖。
第七天,她打开门,低头看看他。
“你怎么样?”她问道。
“不太好。”
“跟我讲讲。”
“我头疼,膝盖也疼。我想我的家人,虽然我知道你嫌家人无聊。”
“不,不。我理解。你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会死,想念家人再正常不过了。”
“对啊,可不。”
“给我讲讲他们,你的家人。”
“好吧,我的妻子是个护士。”
“挺高尚的职业,上帝保佑她。这工作可不轻松。”
“呃,我女儿很爱狐狸。”
“噢,我打赌,她肯定是个小烈性子。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她没关门,本试着爬洞壁去够门。这一周有食物,可以休息,他强壮了一些。他的手也结痂了,但还是不好使。向上爬了四步之后,本没抓稳,掉到了地板上。费尔蒙娜又从底部的小门探进脑袋来。
“你在逃跑?”
“是的。”
“那真是太好了。你的劲儿攒回来了,你很快就能准备好了。来……”
她丢下来一只狐狸毛绒玩具。狐狸胖胖圆圆的,像只沙滩球,有两只耷拉的小耳朵、四只团成球的小爪子。黑暗中,他能看到狐狸在冲他微笑。芙洛拉肯定会喜欢这样的狐狸。她晚上睡觉时就抱着一只,她的床上还有七十五只毛绒玩具,每一只都有特定的位置。她睡觉时简直是被一支希腊戏剧合唱队盯着。本把狐狸抱在胸前,哭了起来。
“谢谢。”
“不客气。”
费尔蒙娜关上了门。他又躺回到地板上,闭上双眼。火炬所造成的白光在他的眼皮后愈拓愈宽,闪得明亮。
他睁开眼时,躺在医院的滑轮床上。他身上盖着廉价的薄床单。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你刚刚不是还在山洞里吗?山洞?什么山洞?没有山洞。你不知道你在哪儿吗?你在里奇维尤医院。明尼苏达州,里奇维尤。
他坐了起来。他手上没有伤疤。但手上为何会有伤疤呢?你从不会割伤自己的。你三十五岁,身体非常健壮。
房间另一边,站着一个肥胖秃顶的医生,穿着白大褂,在一张桌子旁整理小文件袋里装的东西。他冲墙那边看了一眼,看到一排不锈钢门,每一扇的大小跟烤箱门差不多。
我知道这是什么房间。
医生转身看着本,一脸惊讶。
“啊!你醒了。很好。现在你能确认身份了。”
“确认身份?”
“是啊,当然了。你还没过来看他一眼呢,对吧?”
“嗯,我还没看。”
“过来吧,我带你去。”
本站起身来。他穿着西装,但没打领带。医生挥手让他到桌旁,给他看几件被烧焦的物件,放在一块布上:一枚金戒指、一块手表、一双焦了的鞋子。
“你认得出这些物件吗,本杰明?”
“认得出。”
“这些是你父亲的吗?”
“是的,是他的。”
“你想看他的遗体吗?”
本摇摇头:“我觉得还是不看了吧。”
“就看一下,看看他的牙齿。帮帮我嘛。”
“我不能……别……”
“你不想来这里,对吧?”
“不想。”
“没关系的,谁也不想来这地方。”
验尸官走到一扇不锈钢门前,打开了门。本感到一阵寒霜般的风从冷冻箱里吹来。医生伸手进去,拉出滑动钢托盘。尸体上盖着蓝色单子,两只焦黑、掉渣的脚从前面露出来。脚趾几乎全碎掉了,都快不够挂信息牌了。
“你想看尸体全貌,还是只看脸呢?”
“脸。”本说。验尸官伸手拉起盖布的上角,把它掀起来。本做好心理准备,跟迎接一记拳头似的。
他父亲的头已经完全炭化了,只剩下焦黑的骨头。有几根头发幸存下来,但老人的脸已经完全被烧没了。他的牙齿是唯一仍然可辨的特征,一口发黄、沾满烟渍的牙齿间,一颗门牙依然白得闪亮——镶的假牙。
“怎么样?”验尸官问道。
“盖上吧。”
他按照本说的做了。
“是他吗?”
“当然是了。”
“他在火焰中没多久就去世了。嗑药嗑太嗨了,正在吸的烟从手里掉下来了……应该没有痛苦太久,希望这能给你些安慰。”
“谢谢,算是安慰。”
“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不知道。”
“没关系的,觉得高兴并不是坏事。你现在蛮高兴,对吧?”
“别替我说话。”
“他确实是个大浑蛋,你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
“还记得他离婚后买的那艘船吗?那艘差劲的船?”
“记得。”
“记得那些‘钓鱼’之旅吗?你总求你妈在医院调班,你就不用去钓鱼了。他让你去那艘破烂的波士顿捕鲸船上做日光浴,而他喝了一罐又一罐施密特啤酒,把易拉罐扔进霍尔斯特德湾里。那老家伙从没把钓钩扔进水里过。”
“我们从没钓到过任何东西。”
“他总会带他那些品行不端的朋友去,记得吗?那些总是精疲力竭的人,还有离婚的,每天一过中午十一点,就开始在弗莱彻勋爵酒店里酗酒。你最恨那艘船了,对吧?”
“对,我特别恨它。”
“你可以高兴的,本杰明。即使他什么也没为你做过,你还是给自己创造了完整的生活。你靠自己挣钱上完了学,找到了工作,成了家。这一切都是你和你妈妈努力得来的。你得到了他本应给你的一切。可他还是要求你去见他,去他那间在蒙德的破公寓。你高兴这一切都结束了,是正常的:他终于不碍你的事儿了,你终于可以好好继续你的生活了。所以你才一直没来看他的尸体,没去他的追悼仪式,对吧?你一直期盼着他的死。”
本哭了起来:“是的。”
“你心里希望他会死。”
“是的。”
“你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如释重负,对吧?”
“是的。”
“没关系的,非常正常。”
“不,这不正常。”
“你对悲痛的胃口就像牛的瘤胃,本杰明。你有许多小空间,来容纳巨量的悲痛和愤怒,对吧?”
“是的。”
“告诉我:这些空间如果都空着,你会怎么做?你难道不累吗?一直这样把所有事情都装起来,再不过问。”
验尸官拿起一把手术刀。
“你在干吗?”本问他。
“咱们来清理一些空间嘛。”
“离我远点……”
“咱们看看,能不能把那些悲伤从你身上剔除。”
验尸官拿着闪亮的刀子,向本的小腹冲来,刀子戳进了他的肚子里。没有疼痛,只有一种超然的放松,一切都变得松弛。他的下巴松开了,他的肌肉放松了。他吐气,仿佛这是他所呼的第一口气。
他醒来时,在费尔蒙娜的洞里。地板上,离他三英尺远的地方,有一块焦黑的东西。他伸手去拿,是一枚戒指。是他父亲的毕业戒指,上面还粘着炭灰。他把灰擦掉,满是斑点的铜戒指在火炬光中反射出朦胧的光。他把戒指戴在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上。
他听到门上的小门打开又关上。
“嘘!”
“谁啊?”本问道。
“是我,傻子。”
“螃蟹?”
“嘘!”
“你怎么找到我的?”
“难不成我还是去加油站问的路?你以为我怎么找到你的,笨蛋?我当然是溜进来的。”
“溜了一周?”
“呃,我可能绕了绕路。”螃蟹说,“那边海滩上鱼碎块又多又好。”
“你丢下我,让我被困在这里一周?”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可别发牢骚了。你该看看我看到的其他人。跟他们比,你就是健康的代言人。还有,我还在海滩上找到了你的东西呢……”
螃蟹从门边跑开,接着,从小门里塞进来一只旧水瓶。那是本给特蕾莎的漂流瓶。可里面的字条不见了。也许她拿到了字条吧。也许她此刻正在召集刑侦专家,研究纸里面水的盐分,推算我的位置呢,还有海岸警卫队和海军联合组成的卫队到远海来,把我从这山顶救走呢。炮艇、战舰,还有战斗机,装载着杀伤力令人难以置信的炮火……
“信可能被另一只螃蟹吃了。”螃蟹说。
本抬头,一脸愠怒。“我需要我的包。”他说。
“在哪儿呢?”
“在巨人坐的那堆东西的最上面。”
“她睡觉也在那儿睡。”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怎么才能拿到那个包?”
“等她睡着了就拿。”
“你说得倒容易。她要逮住我,就把我当虫子一样蹍死了。”
“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我拿不到包,就没法帮你拿到包。你理解我的问题了吗,螃蟹?”
“我有什么好处拿?”
“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
螃蟹考虑了一小会儿:“没关系,我去。在这儿等着。”
本又瘫坐下来。几秒钟之后,他听到门底的小门响了。又过了几秒钟,一个背包从上面掉下来,砸到了他的后脑勺。
“呃。”
“抱歉。”螃蟹说。它的道歉听起来可不真诚。
“真快啊。”
“我才不会在那儿磨磨蹭蹭,那女人随时都可能醒过来,把我踩扁。”
“你本来好几天前就可以来帮我?”
“我不知道你抱怨个啥,这山洞挺好的。我说这儿无聊是我说错了。这儿有泥巴,有蜈蚣……我在这儿待待是没什么关系的。”
“闭嘴,帮我盯着有没有人过来。”
“你没事的,她还睡着呢。”
本在包里翻了翻,重重叹了口气。
“怎么了?”螃蟹问道。
“我的靴子。我的靴子,还有裤子、外套……这些都在那堆东西里。它们不在这里面。”
“所以呢?”
“我需要穿上靴子才能穿上钉鞋,然后才能爬上去。”本说。
“你开什么玩笑。我还得回去,再给你拿那些东西?你那背包那么重呢!”
“是的。”
“她要是醒了怎么办?”
“她第一次没醒啊。”
“没错,可她这次很可能醒,你个浑蛋。”
“我需要靴子。”
“你得好好学学教养,这才是你需要的。”
本从包里拿出冰斧,开始光着脚爬,把脚趾扎进洞壁的土里。
“你在干吗?”螃蟹问。
“上去杀掉你。”本爬到一半,掉了下来。
螃蟹低头看着他,像个对学生失望的校长:“我去帮你拿靴子。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个爱哭鬼。”
“答应什么?”
“不要放弃。我知道这不容易,毕竟你现在被困在一个破洞里,她还想杀掉你,但不要放弃。不论要花多久,不论继续下去要付出多大代价,答应我你不会放弃。”
“为什么?”
螃蟹没有回答。它从门边走开了,回来时带着一只靴子,用它的钳子夹着鞋带。然后它再次离开,回来时带着另一只靴子,接着是外套、裤子、毛衣。本把这些都穿上,包括靴子和钉鞋。他正要开始爬洞壁时,顿了一下,从背包里拿出他的手机。屏幕是黑的,毫无动静。他试着开机,但没用。他抬头看着地牢的天花板。
“我知道我说了就一次,但是拜托了……求你了,再让我看他们一眼。”
没有回应。
本把手机扔到土中,踩了一脚,一根鞋钉刺穿屏幕,玻璃碎了,手机内部也坏了。然后,他拿起费尔蒙娜送他的狐狸,把它放进背包里。
他没费多大劲儿就爬到了洞口。他的肌肉已经自我修复了,除了轻微的酸痛,他现在是前所未有地健壮。
“我答应你,绝不放弃。”他对螃蟹说。
“很好。”
“我们走。”
他和螃蟹走到地牢的走廊尽头,发现这是个死胡同。他们转身,走进主山洞,等待他们的,是庞大而清醒的费尔蒙娜。见到本,她只有一脸的微笑。
“我看你已经休养好了,可以开始决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