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从没穿过带鞋钉的鞋子。这种鞋穿起来很吓人:尖利的钢钉、硬橡胶带子,仿佛在你的脚上绑了一只蜘蛛。他把鞋子穿在他的靴子外面,从救生舱上走下来,船搁浅在一处冰冷而多石的灰色海滩上。下船之前,他从救生舱的紧急物资中拿了一把信号枪、一个手电筒,还有一个急救包,装进背包里。
他能看到海滩的另一边,一条冰封的路穿过常绿矮树丛,延伸到山上去。他用得上这双钉子鞋,还有斧子。这些东西会落到他手里都是有原因的。那个什么制作人准备得相当充分,几乎跟他的妻子一样做得面面俱到。对特蕾莎来说,所有事都是有原因的。本若是走进一个房间,看到地板上摆了一堆脏衣服,他就知道特蕾莎肯定是特意放在那儿的:要么是准备拿去洗,要么就是要捐到慈善二手商店什么的。在他的家里,任何看起来不对劲的东西,都是有正当原因的。她是个谋划家,智慧超乎年龄。她是个从不拖泥带水、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女人。
“你想帮我去探探路吗?”他问螃蟹。
“什么意思?”
“你先去前面看看,回来给我报告情况。”
“我为啥要那么做?”
“反正又没人会注意到你。”
螃蟹挤了挤小珠子一样的蓝眼睛:“没人会注意到我?天哪,我可不确定。也许我每天都要对付的成百上千的猎食者中会有那么一个逮到我呢?鸟啊,章鱼啊,黄貂鱼啊,海龟啊,水獭啊,其他螃蟹啊什么的。哦,对了,还有人类呢。你不知道人类也吃螃蟹吗?你没看到刚刚气垫船上的自助餐吗?你还想吃来着,你个大浑球。没错,我觉得我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不起眼,兄弟。我成天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又不是因为好玩。”
“你说得对。我不是有意冒犯的。”
“我现在没直接跑回海里,丢下你一个人在这海滩上孤零零的,是你运气好。”
“哦,你为什么不啊?”
螃蟹沉默不语。
“螃蟹,为什么啊?”
“我没必要跟你解释。”
“嘿,我可没有盘问你的意思啊。”
“还想烤我?又是一种人类吃螃蟹的方法。感谢提醒啊。”
“我不是要……伤害你。”本解释道,“我只是想体谅你而已。”
“没什么好体谅的。我是只螃蟹,你是个蠢人类,我只是喜欢看你被这世界戏弄,这跟我所习惯的事不同。平时我看到人类,他们都是在拿着渔网或者黄油块等我,要不就是哪个熊孩子想把我扔到桶里,用棍子戳我。”
本现在感觉糟透了:“你要是想的话,就在这儿留下吧。你不需要跟我去的,我可以回来啊。”
螃蟹坐在后腿上:“路可不会引你回来。至少,就算它引你回来,也不会那么快。”
螃蟹开始沿着路往前走,湿透的石头消失了,矮树丛中出现一条冰道。本跟在它身后,从背包里掏出一些水和饼干。他们走过了树丛最茂密的部分,本闻到一种难闻的气味儿——腐尸味儿。走在本前面几英尺处的螃蟹已经走过了树丛,又折返回来。
“别看。”螃蟹说。
“为什么?”本问道。
“别看就是了。”
“前面有什么东西?”他已经有了猜测。
“我就是说,我要是你的话,绝对会紧闭眼睛。”
“前面是有死螃蟹吗?”
“不是。对我来说是好事,对你来说是坏事。”
本接着向前走。气味越来越重,很快就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他闭上眼睛,用鞋钉来摸索路。他踩到一个粗圆筒状物体。鞋钉陷了进去,这东西发出了喷涌的声音。
“螃蟹,”本问道,仍然闭着双眼,“我还在路上吗?”
“在。”
“我会想知道我踩的是什么吗?”
“不想。”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又是一件粗而软的物体——比之前那个要更粗。他把另一只脚上的鞋钉从刚刚的腐臭物件中拔出来,接着又这样走了一百英尺,一直踩着这样的东西,费劲地把鞋钉拔出来,然后继续踩进软而多肉的东西里。路一点也不平坦,有时候他会踩到硬物,向前滑过去;有时候他还会踩到像保龄球一样又粗又圆的东西,失去平衡。这是泥巴。泥巴、棍子、石头,仅此而已。
他一直闭着眼睛,这样走路的困难程度比他想象的要大。他紧锁的眉头都累了,他的眼球渴望空气的抚摸。难闻的气味侵袭着他,他解开脸上系的围巾,侧身呕吐。
“当心点!”螃蟹喊道。
“抱歉。”
“下次记得提前警告我就行了。”
“明白了,还要走多久?”
“还没完呢。接着走。”
泥巴、棍子、石头。泥巴、棍子、石头。泥巴、棍子、石头。他挣扎着走过去,终于感觉到鞋钉再次碰到了坚实的冰面。又走了几步之后,他就远离了山脚下的惊悚。
但他的跋涉刚刚开始。本终于睁开眼睛时,看到路急转直上。大概再走四分之一英里,路就彻底垂直向上了,沿着陡峭的崖壁,接着环绕着山蜿蜒盘旋,进入半山腰上一个大洞口。他坐下,打开背包,又吃了些布莱克维尔太太给的牛肉炖菜。他现在需要蛋白质,可他远离山脚下的那股恶臭还没多久,这时候大口吃肉真是不舒服。
他站起身来,盯着悬崖看:悬崖有二百英尺高,完全由冰构成,这些冰是经历过融化、滴下来,接着再次被冻住的,冻成了粗冰柱,这看起来倒有些像溶洞内部。他还从没攀过悬崖壁。过去的三天证明了,本算不上合格的户外运动员。他不会航海,他不会扎营,他不会攀岩。显然,他这一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在为消费者打造的,附带产品、服务的环境中度过。幸好,通常他这个年纪,不管申请什么项目都没有人问他的爱好,不然他可就要对那个空格无所适从了。
破冰斧是种美丽而骇人的工具。它们的把手都是由强化钢制成的,漆成明黄色,还有凯夫拉材质的背带,末端还有安全钩,可以挂在他的外套袖子上。他可以用短的那端敲冰层,然后把爪子埋进敲出的洞里。
他开始往悬崖上爬。他知道该先把脚踩在冰上,让下半身承受大部分体重,可他向上爬了二十英尺之后,胳膊还是冻僵的。他的上身力量仍然没有苏醒,他受伤的手在尖叫着让他停下来。螃蟹毫不费力地在他旁边走着,停下来等他。本看它的脸色难看极了。
“怎么了?”螃蟹问道。
“没什么。”
“我跟你们人类比,优势少得可怜。你就别计较这个了。”
“好吧。”
他在爬的路上经常停下来,但停下来也没法好好休息。他能感到脚趾在滑开,只得狠狠地踩靴子,希望鞋钉能牢牢扎在悬崖壁上。爬了五十英尺后,他向下看了一眼,看到他之前所穿过的腐烂尸块:四肢、头颅、骨头、躯干,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他们是怎么死掉的?是刚刚在收音机里跟他通话的女人干的吗?
“天哪,螃蟹。”
“你干吗要回头看?刚刚闭眼闭了那么久都白费功夫了,傻子。”
他看到矮树林的那边,海浪卷走了救生艇,那艘橙色的小船就这样被带走了,仿佛它只不过是一只漂远了的浮标。他把脸紧贴在山上,一心想与山融为一体。
他还记得他上一次爬山。那时他才五岁,在南达科他州。他爸说他们要去徒步。实际上,他把本带到了大黄蜂山去,那座山跟本现在爬的悬崖几乎一样陡峭。那山上还有嵌进山中的铁脚蹬,说是为了易爬,可爬起来一点都不易。年纪尚小的本一路都在尖叫,他母亲只是沉默着发怒。本的父亲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担忧,那老家伙总能轻易扭曲现实。他可能还会说,一切都非常好,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即使事实根本相反。
本的双臂还是火辣辣地疼。他的脖子也有一处扭了,疼痛从那里传开来,直抵他的手臂,痛得让他差点松掉了手中的破冰斧,他的膝盖也开始疼了。他浑身都不舒服。他所经历的剧痛让他对自己身体的构造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大块肌肉之后所躲藏的小块肌肉,关节、小关节、指尖中复杂稠密的神经网,承受不了太多压力的小筋腱。这次徒步之前,他享受着美妙的无知,对身体中的这些部分毫不知情,也从未注意过,这些部位在他的一生中都陪伴着他,安静和谐地运作。
但他现在注意到了。手套里,他手上的伤口开裂了,血顺着他的外套袖子流下来。稀薄的大气环境中,他还真需要那些血液。这血现在很重要呢。
他开始有些晕了。爬到一百五十英尺的时候,他的身体要垮了。他的每块肌肉里都溢满了乳酸,啮噬着肌肉纤维。他每走一步都要发出震耳欲聋的咕哝声,他上不去的。他要掉下来了,这一次,他不会安全地降落到什么有魔力的度假海滩上的。他会落到他心里清楚的地方。
“用劲儿!”螃蟹喊道。
“我不行,螃蟹。我无法呼吸。”
“你就快到了,别这会儿给我打退堂鼓。”
本继续坚持。动作现在已经成了自动的,他已经不需要用意念来指挥它了,他的大脑在忙着扑灭一波又一波的神经火焰。他走到了悬崖壁口,开始休息,积攒起最后一丝力量,把自己撑了上去。一段旅途的最后路程总是最艰难的。
“真希望你能大些啊。”他对螃蟹说。
“傻子,这愿望我许得比你早多了。”
本撑着身体上去,翻了个身,滚到半山腰的一道宽山崖上,然后平躺在地上。他做到了,他开始笑。一开始是轻声笑,接着,他的笑变成了大声狂笑。螃蟹向后退了退。
“去你的!”本在边上喊叫道,“我做到了!哇哦!”
“嘿!”螃蟹说。
“怎么?”
“我知道你跟山贫嘴说得挺开心的,不过你得动了。”
螃蟹伸出一只钳子来。右边飘来一朵浓密的黑云,云从海的上方飘过,仿若鬼魅。他们能找到的躲避之处只有一个——头顶的山洞口,弯曲的小道一路延伸到洞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