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甲板像一辆廉价的小汽车一样坍塌了。本在半空中被弄醒了,根本没时间重启意识,就被甩到了控制台前,他的肋骨是最先感受到疼痛的部位。
“螃蟹?!”
“我们撞冰了。”
“我睡着的时候还华氏八十度呢!”
现在的温度可不是华氏八十度了,凛冽的寒风挟着霜花从驾驶室的破窗子吹进来。本站在那里,盯着伸向他头顶的冰山,一座漂浮的巨型悬崖,还好底部有一些融化的地方,才没把气垫船的气囊刺破。但是刚刚那一撞之下,引擎熄火了,气囊也开始漏气。船撑不了太久了。
冰山上的悬崖悬在被撞毁的船上方,融化的冰水大滴大滴地砸在主甲板上。这感觉就像站在被淋湿的树下摇晃树干。这东西还没法爬上去。冰山周围是一些松动的危险冰块:一些毫无规律的多边形粘在一起,在水中漂浮。这周围没有任何土地。冰山本身也只是玻璃水般蓝色的巨型冰块而已。气垫船跟它比起来,简直就是蝼蚁。
本能感觉到船渐渐地落在水中,船底的气嗖嗖地跑了。
“救生船。”他对螃蟹说。螃蟹从控制台上跳了下来,直接跑下楼梯。本抓起手机和充电器,赶回驾驶室里,他的东西还都扔在那儿。他抓起背包,往里面塞了两件浴袍、四条毛巾、两条浴巾,都能装进去。接着,他打开一个独立衣柜,惊讶地发现里面有对抗寒冷的全套装备:靴子、羊毛袜、保暖内衣、毛衣、手套、帽子、冰爪、破冰斧、护目镜、戈尔特斯冲锋衣,还有一件防水户外夹克,都是干净的,都是他的号码。前一天这些东西还都不在这里。他把东西全拿上了,还拿起附近一个床头柜上的一支笔和一本空白笔记本。
他能看到舷窗外冰冷的海面在上升。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装备,跑回到主船舱里,把一整碗培根裹椒盐饼干扔进包里,又装了十多瓶水。装好之后,他冲出了舱门。
船已经在下陷了,向前倾斜,水淹没了松垮的气囊,冲进被撞毁的船体前部。螃蟹在甲板的右舷到船艉之间按下一个按钮,一艘橙色的纤维玻璃逃生艇自动升起。短小的船在船边缘的吊柱上吊着,等待落下来。气垫船还向右侧倾斜,靠近冰山,下沉过程中肯定会撞到冰山。
“动作快点!”螃蟹喊道,本跑过去,打开了救生艇的舱门。水已经漫到日光浴甲板上了,把躺椅冲走了,纤维玻璃的缝隙里也在渗水。本跳进舱门,他进入的是一艘柴油救生艇,最大承载人数二十四人,船艉处有间简陋的驾驶室。本检查了天花板,发现一个红色大把手,上面贴着“释放”字样。
他拽开把手,船从吊柱上落了下来,入水不过一英寸。
“我们得快点了。”本对螃蟹说。下沉的气垫船仍然在往冰山方向倾斜,而救生艇被夹在二者之间。他在简陋的驾驶舱中找到两把厚塑料钥匙,是发动引擎的。他转动钥匙,推动操纵杆,逃离沉船。
“你能看见路吗?”他问螃蟹。
“什么破路?这是冰场。”
“路肯定往某个方向去。找啊!”
螃蟹站在驾驶舱的挡风玻璃上。站在这条救生艇上往外看,视野不开阔,没法跟母船上看到的那壮阔美妙的风景相比。
“到处都是冰。我们肯定是被流冰群包围了。”螃蟹说。
救生艇撞到了周围漂浮的一块多边形冰块,本跌倒了,从驾驶舱的楼梯上摔下去,摔到了船舱里,他已经成了无能为力的布娃娃。他得适应做一个六岁孩子的感觉,骨头软得像香蕉,无所畏惧。螃蟹爬上驾驶舱塔,从侧舷窗向外望。
“我们沉没了吗?”本问道。
“没,不过那艘好船沉了。太糟了,那艘船比这艘好多了。”
本拖着身子上了楼,透过窗子看到闪亮的气垫船已经被翻滚的水吞噬。浪花渐渐漫延到气垫船的驾驶室,从破窗口涌出来,逐渐将整艘船包裹住,仿佛一条巨蟒,张大口,等待一顿大餐。
同时,救生艇也被击打了一下,不过发动机仍然在轰鸣。本把操纵杆拉到空挡,最后向即将沉没的船敬了一个礼,看着它下沉、下沉、下沉……终于消失在水面之下。沉船处与冰山和流冰群之间有个小空隙,对一个有经验的海员来说,足够驶出去了。
可本不是有经验的海员。他小时候在夏令营里开过翻车鱼帆船,船头上有个铬质把手,能把右舷拽进水中的那种。那种船甚至没有座位。你得躺在船上,祈祷不要掉下去。还得在船的正中央插一个活动披水板,用板尾的木质船舵来控制方向。船上的任何一项任务本都做不好,他打的绳结总是会松,活动披水板也插不好,每次拐弯都会被溅一脸水。他算不上水手,不过他会游泳。不会划船的话,就得会游泳了。
驾驶舱的仪表盘上装着个无线电通信机。本抓起听筒,转动旋钮,转换频道,喊着呼救信号。仪表盘上的指南针不断转动,就是不停下来指出明确的方向。
“求救!求救!有人能听到吗?!”
无线电发出一些噼噼啪啪的信号音,但没人回答。
“喂?”一个女声说道。
“求救!求救!我们被困在流冰群里了!”
“哦,听起来蛮糟糕。”
“紧急情况。请求援助。仪表盘上的指南针和坐标仪都坏了。我不知道我在哪儿。”
“哇哦,你的声音好甜哦。”
“你能帮我们吗?!”
“哦,当然了。搞什么嘛。绕过冰山,路就在那儿了。”
“请问您是……”
“我在另一边等着你。等不及见你了哦!回见!”
无线电停掉了。本把操纵杆拉到前面,小心地绕过前方漂浮的冰山。
“打开舱门。”螃蟹说。
“为什么?”
“那样我才能看到啊!我是只螃蟹。我得靠近了才能看清东西。”
他打开舱门,螃蟹从驾驶舱天花板上跳下来,跳进水中。风呼呼地从打开的舱门吹进来,把本的脸刺得痛痛的。螃蟹很快就回到水面,爬了进来。
“水面之下还有冰吗?”本问螃蟹。
“没事的。冰山在水下就变小了。没有扎得太深。”
“你能把舱门闭上吗?里面冷死了。”
“不能啊。”
“为啥?”
“我还用提醒你我是只螃蟹吗?”
“好吧。”
本走下台阶,把舱门关上。他们在缓缓绕过冰山。冰山估计得有两英里宽,简直像座小岛。它还非常美:活生生的冰冻历史,移动着,滴着汗珠,从任何角度看,都可以看到移动的冰面。这座冰山有一种存在感,照片无法传递它的那种伟大。它是本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物件。
周围的流冰群一直向他们逼近,但橙色的救生舱总有空间安全驶过。本又试着打开无线电。
“喂?”
女声又回来了:“嘿!你干得不错!”
“你能看到我们?”
“看不到,不过你还活着嘛。这就很厉害了。接着走,超级明星。”
声音在噼啪声中消失了。
“这个女的在跟你调情吧?”螃蟹说。
“闭嘴。”
“说不定她很漂亮呢。”
“我现在对这个不感兴趣,螃蟹。”
“是啊,不过你能利用啊。她可能认识些母螃蟹呢。”
“闭嘴。”
他们慢慢绕过冰山,太阳走进了他们的视线,阳光照耀在冰山壁上、周围的冰块上。太阳已经到他们的头顶了,强光让人睁不开眼。他们感觉像是被一众太阳所包围。本戴着护目镜,却还是过了片刻才恢复视力。他们面前是一条路,直直地穿过冰群,目之所及没有任何陆地。
他挂好挡。然后他留一只手在方向盘上,用另一只手打开背包,拿出一块面包。他把面包全吞下去,渣都不剩。什么都没就,干吃面包。接着,他掏出笔记本和笔,用牙齿打开笔盖。他把笔记本放在仪表盘上,开始给特蕾莎写便条。他不怎么会写东西。他的老板雇来写宣传单的那些人可比他写得生动、有力多了。本是负责挣钱的,他是锤子。他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他只要跟供应商见面,就能把价钱砍下来百分之十。他的伤疤就替他做了砍价的工作。
他在外时从未给特蕾莎写过信,只是会打几个电话——通常很简短,直捣正题。他应该多给她写写信的——长而花哨的信,就像南北内战时的士兵给爱人写的那样。那种她可以收集在一个盒子里,藏起来的信。那种比一个问她是否需要他在回去的路上去商店买东西的电话有意义多的信。他们两人都很擅长在平日的生活中爱对方,他们相互帮扶。他们做好计划,一个人生气的时候总有另外一个人保持冷静,他们很合拍。
但是他们年纪大了,也忙了,疲惫到无心再去搞浪漫的表白。他若是回不了家,她也不会有一盒子的信件来纪念他,只有腋下沾着汗渍的T恤和吃了一半的猪皮零食。
亲爱的特蕾莎:
我好爱你。别担心我,我很快就回家了。
爱你
本
螃蟹爬到本的肩上,看了看便条。
“上面写的啥?”
“不关你的事。”本说。
“对不起咯。”
他拿出水瓶,把里面的水清干净。接着把便条塞进瓶子里,把瓶子从舱口扔出去,扔进海里。
无线电又发出了噼啪声。
“嗨?”一个女声说,本抓起听筒。
“嗨。”
“你就快到了,真的不错。”
“你是制作人吗?”
“什么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在哪儿?”
“往前看。”
本透过挡风玻璃看到了:远处参差而落满积雪的山顶。注意:陆地。
“很好,对吧?”那个声音说,“赶紧地,赶紧到这儿来。”
“为什么?”
“来让我杀掉你啊,傻瓜!哈!”
无线电停掉了。
“好吧,看来她不是在跟你调情。”螃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