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起来。”螃蟹说。
“我起不来。”本答道。他浑身湿漉漉的,还沾满血。他现在能做且不疼的事就只有呼吸了。“我动不了。”
“赶紧爬起来,我们要漂离路线了。”
这下本立马站了起来。没错,他能看到气垫船在往错的方向漂,两条夜光藻线中已经有一条处于船下面了,角度还很奇怪。他们若是完全漂出了路,恐怕会来头抹香鲸,把他们生吞掉。他连忙跑回驾驶室,转动钥匙,什么反应也没有。
“发动不了。”
“我跟你说了。”螃蟹说,“我把这玩意儿搞坏了,我把导线钳了。”
“哪一根?”
“不知道,反正钳对了。”
本探头到控制台下面看,找到一根断掉的线头。他急忙找另一端,船接着漂向……天哪,是漂向那个方向了?
终于,他靠运气找到了另一端。他把两截导线接在一起,产生的电流又一次给他的手带来痛苦的打击,可他成功了。发动机打开了,本轻轻地把气流阀推开,把船正过来。没用多久,船就回到了路所设定的界线中,在两道月光之间向前移动。驾驶室里的光再次亮了起来,他看到螃蟹坐在仪表盘上,没用的手机还扔在驾驶室的角落里。他拾起手机,又试了一次电源键,还是没反应,再插到那个能用的插座上,也没用。他抬头望着天。
“我不知道你是谁,是上帝,还是我要找的那个制作人,但我想求你帮个忙。”他恳求道,“我需要我的家人,至少让我看看他们的脸。你要是还有一丝怜悯心……”
手机亮了,上面显示的是一张照片,只有一张。那是他们一家五口在鲁迪六岁生日派对时在查克芝士餐厅照的。本在照片的正中央,一手搂着漫不经心的皮特,另一手紧紧搂着过生日的鲁迪,鲁迪想溜走,接着吃他的巧克力蛋糕。芙洛拉从他们身后探出脑袋来。她在做鬼脸,九岁的孩子从来不会为相机露出真诚的笑容。最后是右边的特蕾莎。她像往常一样,咧嘴笑着,努力伸长手臂,把一家人都搂紧,支撑着他们。她在用拇指摩挲手上的金质婚戒,这是她的老习惯,一紧张就这样。
然后屏幕再次黑了下来。本抬起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谢谢。”
“我们现在怎么办?”螃蟹问道。
本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得先洗个澡。你在这儿待着,确保我们不漂离路线。”
“要是漂跑了呢?”
“过来告诉我。”
“为什么我要坐在这儿站岗?”
“那你想先洗澡吗?”
“不,算了吧。”
“我一会儿给你带东西回来。你想要什么?”
“来点甲壳动物和鱼碎块什么的。”
“碎块?”
“对啊。不要一整条鱼,哥们儿。来点碎的就行,一般鱼都被鲨鱼抢先了。”
“哦。”
“还有蠕虫。”
“我不知道自助餐里有没有蠕虫和鱼碎块。”
“那好吧,做自助餐的人真浑蛋。你去洗澡,你回来的时候我去水里找点晚餐来。我自己去,你们人类真没用。”
本回到甲板下的豪华客舱。客舱里家具齐全,床铺干净整洁,每个床头柜上都摆着一瓶花。每间客房里都有私人浴室,里面放着干净的毛巾、浴巾、浴袍。他脱掉自己的湿短裤和破衬衫,走进一个淋浴间。沾到热水的那一秒,他就瘫倒在了瓷砖地板上。他紧闭双眼,把花洒直接对准他的脸冲水,接着他摊开划了口子的手掌,看着上面的血被冲下来。他身上到处都有撞在窗子上时弄的浅伤口,好在没有深的伤口,他不需要给自己缝针或用烧热的箭头来消毒。
他从淋浴间里出来,穿上一件毛茸茸的白色浴袍,柔软的毛巾布搔得他皮肤痒痒的。他记起来了,尽管很慢,但他渐渐记起了舒服的感觉。舒服还是有可能的。
水槽下面有个急救包,里面有一瓶双氧水,一些棉球、医用胶带,还有布洛芬。他用双氧水清理了手,看着伤口冒泡。他甚至有点喜欢这种刺痛。接下来,他把手包起来,吞下三粒药片(他能不需要水就吞药片,这是他引以为豪的技能),走到楼上,在自助餐台上拿了一只虾尾,把它当玉米热狗一样咬着吃,边吃边走回驾驶室。他在控制台下面找到一卷电用胶带,用它把发动机那根切断的线重新接上。
“你看起来好多了。”螃蟹说。
“我得睡觉。”
“那我的食物呢,你个浑蛋?”
本关掉了引擎,船速慢了下来,开始漂流。“现在去吧。”
螃蟹快步走下去,跳进了水里。几秒钟后,它就回来了。
“这就完了?”本问道,“这么快?”
“你看看我啊,伙计,”螃蟹说,“我长得像需要吃两磅食物的样子吗?”
“好吧。”
他再次启动了发动机,望着夜光海藻,两条线在远方汇聚成了一点。
“我得睡觉,螃蟹。但我们不能偏离路线。”
“那我们轮班吧。我先值班,你休息。我要是需要你掌方向盘,我就掐你的屁股叫醒你。”
“好吧。”
他回到客舱,试着在床上睡,可怎么也睡不着。他的大脑无论如何也不愿休息。他太需要睡眠了。他只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远离这一切疯狂。睡觉。别想了。睡觉。
可是,他的眼睛仍然睁开着。他把床上的被子拉起来,抓起一只枕头,回到驾驶室。然后他把后窗处剩下的那些碎玻璃扫出去,在地上躺下。海边的空气更暖一些。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这绝对不是十一月。
“为什么有两个月亮?”他问螃蟹。
“我不知道。”
“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
“你知道那位女士说的制作人是谁吗?”
“不知道。你的疤怎么来的?”
“什么?”
“你脸上那个大疤。怎么来的?”
本被这问题惹恼了。“我打架弄的。”他答道,“跟鲨鱼打架。”
“胡说八道。”
“没错,确实是胡说八道。是狗。”
“什么狗?”
“一条罗威纳犬。”
“啊,天哪,太抱歉了。”
“别这样,别说你抱歉。每次跟别人讲,他们都说很抱歉,对我又没什么好处。”
“那好吧,去他娘的破狗,这样回答好点吗?”
本大笑起来:“嗯,好点了。”
“你喜欢狗吗?”
“不怎么喜欢。”
“你养狗吗?”
“当然不了。”
“你干吗要跑这儿来,不留在下面的豪华卧室里?”
“我睡不着。”本答道。
“为什么睡不着?”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跟一只会说话的螃蟹交朋友反而是最不奇怪的事了,我要想的太多了。”
“我们要去哪儿?”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的手疼死了。”
“那就想想你的家人吧。”
“想他们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想想他们能减轻疼痛。”
“嗯,可想他们也痛苦啊。”
“也许那种痛要好一些。”
“也许吧。”
于是,他开始想那张在他手机上闪了一瞬间的照片。他可以闭上眼睛,在眼帘后描摹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他可以想象那张照片里没有他们的样子。比萨饼店、廉价的红色桌布、特蕾莎尴尬地摸着她的婚戒。他睡着时,还在脑海里给那张照片上色。
他醒来时,躺在床上,他自己的床。他家里楼上那张加大双人床,白色的床头柜摆在床的两边。他看了看表,早晨五点钟。你刚刚不是还在船上吗?船,什么船?没有什么船。你在家里。你跟平时的每天一样,在家里……
他独自躺在床上,特蕾莎不在,她还在丛荫医院上晚班。他起来去小便,透过卫生间的窗子看月亮,只有一轮月亮。他听到楼下大门打开了。于是他走到了楼上的大厅里,只穿着内裤。其他卧室的门都紧闭着,孩子们还在熟睡。
他现在能听到楼下客厅里传来哭声。他小心翼翼地走下楼,看到特蕾莎趴在沙发上,仍然穿着她的护士服和黑色木底鞋。她一动不动。
“特蕾莎?”
她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他在她身边坐下,用一只手臂搂住她,手指穿过她的秀发。
“你还好吗?”
“我不能说。”她说。
他轻拍她的腿,尽力不踩到理解与过度关切之间的那条模糊界线。
“没关系,”他跟她说,“你什么也不用说。”
她有条规定,永远不把工作带回家。这是他们很久以前定下的规矩——工作就留在工作场所,不把痛苦带给彼此。她时常失去病人,但从没给他讲过,她的规矩很管用。她很聪明,坚持执行这项规则。他们在一起即使沉默也很和谐。有时候,这是他们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毕竟孩子们总是那么吵。他们很擅长沉默。
可她看起来与早晨不同了,她很绝望。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她的脸颊,她蜷曲在他身旁,还是一言不发。他们就那样坐了一小时,她才终于开口。
“哦,本……”
“就这一次,告诉我好吗?”
“我不能。”她低声说,“我不能告诉你,不然我会死掉的。”
“你看到人死了。”
她什么也没说。
“不是一个?”
轻轻地点头。
“太抱歉了,T。”
她紧闭双眼。
“不是你的错。”本说。
“是我的错。”她说,“是我杀了他们。”
“没有,没有,你没有杀任何人。”
她哭了起来:“我没法谈这个。”
等等,你记得这一晚,对吧?之后她取消了几次排班,还记得吗?之后的几天里,她跟顽石一样沉默:几乎一句话都不说,起床也只是去地下室里画画。过了一周,她才渐渐恢复过来。那是她上班时经历的最痛苦的一夜。你能不记得吗?
当本醒来时,气垫船撞上了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