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再也喊叫不出来的时候,开始说话了,他憋不住了。特蕾莎不在身边,但他还是透过模糊的泪眼跟她讲话,像跟上帝对话似的。“特蕾莎,拜托帮帮我……我好爱你。我只想回家。求你了,特蕾莎。求求你了,上帝,帮我找到回家的路吧。”他的嘴角像杠杆似的不自觉地垂下来,下巴也止不住地颤动,他张开嘴放声大哭,一脸古希腊悲剧的表情。
他的手在流血,还开始一阵一阵地痛。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截干酪包布,把伤口包扎住,但布顷刻就被血浸透了。
他还得回到阁楼去。那蟋蟀身后的东西就是他打败蟋蟀的“奖励”,最好还是去拿上吧。一想到再次看到那玩意儿,他就吓得动弹不得……看到它的内脏都流在地板上,看到它再次活过来,现在这种情况下,它要是活过来,本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现在还有什么事是讲得通的吗?谁能说得准它就不会复活过来,扑到他身上,把他吃个干净呢?顺便再把狗脸歹徒也弄回来呗,上帝。再浑蛋也不意外了。
他想起把刀子插进怪物眼睛的那一刻,又在旁边的沙地里呕吐起来,然后把呕吐物盖起来。接着,他再次躺下来,快速呼吸。他最小的儿子皮特一岁的时候,儿科医生说孩子的头太大了。医生拿出一份对照表,上面标着体重、身高、头围的数值——医生就是用这上面的基线曲线来告诉父母,你的孩子比正常孩子长得快(干得好,小子!)或长得慢(不错,起码他不会胖了!)的。医生为本和特蕾莎画出小皮特的头围曲线,他的笔触离开了纸的边缘。皮特的头围已经超出了数值计算范围。医生解释道,皮特的脑部可能有积水。他们要扫描一下他的头部,如果发现了什么,神经外科医生就会切开并掰开他的头骨,把水放出来。
本带皮特去了医院,看着神经外科医生给他麻醉,把他送进可怕的核磁共振仪里,那机器看起来像是外星飞船上用来关被绑架的人类用的。两周后,本和特蕾莎才收到结果。结果是否定的,不需要动手术。很快,他身体的成长速度就会赶上他的头颅,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比例的。电话那边的护士给他们传达这条消息时,语气仿佛是在订比萨。
这场噩梦……皮特当初如果真的需要手术,大概就会是这种感觉吧。这就好像你的头骨需要被扒开,重新装回去……
“嗨。”
海滩上有人跟他说话,听起来像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
“跟你打招呼呢。”那声音说。
“你好,你在哪儿?”
“这儿啊。我在这边呢,傻子。”
本用手肘撑着坐起来,结果与一只蓝色小螃蟹四目相对。螃蟹站在路中央,用两条后腿站着。螃蟹身后并没有人类。本左看看,右看看,把沙堤四周看了个遍,螃蟹是他所看到的唯一活物。
“你……一只螃蟹,在跟我说话?”他问道。
“没错,伙计。我就是螃蟹。”
“你怎么会说话?”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说话?”
本站了起来,冲螃蟹踢了一脚沙子。
“嘿,别这样。”
“离我远点,”本说,“我的脑袋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别闹了。”
“你该回阁楼去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你在说什么?”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刚刚还冲我踢沙子来着。”
螃蟹挖了个坑,现在本已经看不到他了。本跑到它挖坑的地方去,急匆匆地挖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他对螃蟹说。
“一边去!”
本感到指尖被狠狠掐了一下子,连忙把手抽了出来,痛得喊了起来。他在螃蟹刚刚挖坑的地方跺起脚来。
“我要……我要踩死你!”
“这样可踩不死我。”地下传来螃蟹模糊的声音,“别踩了,你太傻了。”
“我恨你!”
“别再把手伸进坑里了,你那手还得留着操纵控制台呢。”
“什么控制台?”
没有应答。
“什么控制台?!”
仍然没有应答。
“我靠!”
本嘬了下指尖,转身面对海景房。蟋蟀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抽搐、躁动,重新找回了力气,越来越饥饿。火上浇油的可怕。
“我不能去。”他对螃蟹说,“我不能一个人回那里。”他转身面对沙子里的坑。本一听到另一个声音——还算善意,即使不太友好——他是不会放手的。“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没有应答。
“求你了?”
“你要我干吗?”螃蟹问道。
“我就是需要陪一下。是谁都行的,就算是幻觉也行。我很抱歉刚刚生你的气,好吗?我不能再独自多待一秒钟了,不然我会疯掉的。我知道我已经疯了,但要让我再孤零零一个人,我就游进海里,永远不回来了。”
小螃蟹从沙子里探出头来。
“我要去的话,你不会耍我吧?”它问本。
“我保证。”
“你要知道,我能把你的整根指头都钳掉的。我很有劲儿,你很笨拙。”
“成交。”
他们并排朝房子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本问道。
“我是只螃蟹,我没有名字。”
“好吧,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爱达荷州。你以为我是哪儿来的?当然是海洋了。”
“你有朋友吗?”
“没有。”
“你多大了?”
“不知道。”
“我们在哪儿?”
“这可问倒我了。”
“我要给你起个名字。”
“别给我起名字。”螃蟹说,“我活了这么久没名字不好好的吗?”
“弗兰克。”
“我才不想当什么弗兰克,我就是只螃蟹。别给我乱取名字,不然我就钳掉你的一根脚指头。”
“好吧。”
“你要是敢叫我弗兰克,我就叫你傻子。”
“好吧,我明白了。懂了。就叫你螃蟹。”
本在蟋蟀房门口台阶前的推拉门处停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楼上有什么?”他问螃蟹。
“我看过一次。”
“你在这海滩上见过人吗?”
“没,只见过你。”
“你怎么知道我去过这栋房子?”
“因为我看到你进去了啊,之后又跟着了火的马似的尖叫着跑出来。这又不需要什么名侦探才能梳理明白。”
“你要是看到我看到的那玩意儿,你也会尖叫的。”
“兄弟,你叫啥名字?”螃蟹说。
“本。”
“这名字也就比傻子好那么一点点吧。”
“我收回刚刚的话,你回海里去吧。”
“我逗你的啦。”
“好吧,那你选错了逗我的时间。”
“行了,行了,我悠着点。我们要进房子里吗?还是就站这儿?”
“我们进去。我得等一下。”他转头看螃蟹,“你能替我传个信吗?如果我没能活着出来的话。”
“不能。”
“为啥?”
“傻子,我又不是你的通信员。我来这儿只是看你再出糗的。”
本没有试图继续这次对话。他走进房子里,跨过被砸坏的家具,爬上楼梯,在第三层的楼梯底下停了下来。阁楼的门仍然敞开着。楼上很安静,完全没有声响。
“我觉得你应该在我上去之前,先去看一眼。”他跟螃蟹说。
“呃,我也没什么别的好做。”
螃蟹快速走过楼梯的木包线,接着又沿着曲折的路线进了阁楼。几秒钟后,它就回来了。
“里面有只大得要死的蟋蟀。”
“死了吗?”
“看着死了。”
“它动了吗?”
“没动。”
本僵直地站着。他站在楼梯底都能闻到蟋蟀内脏的气味儿:一肚子很久以前吃下去,已经消化掉的蘑菇碎片,糜烂、往地板里渗着汁液……腐烂且在散发腐烂气味的东西。
“你上去吗?”螃蟹说。
“我在攒勇气呢。”
“你真是什么事儿都得攒勇气。五分钟后走上去也不会比现在容易多少。”
“唉,确实啊。”
本走上台阶,巨虫的尸体再次进入他的视线。它的一双眼睛仍然在流出黏糊糊的白色液体。这让本想把自己的皮肤扒下来,今后他每次上下楼梯恐怕都会觉得楼梯尽头有只马匹一般大的穴居蟋蟀。他要是还能回到家,绝对会跟家人一起搬去个牧场式平房。他现在住的房子有三层楼。也不要阁楼或地下室,所有阁楼和地下室都该被烧毁。
他看到蟋蟀身后有个控制台。控制台看起来是全新的,铬合金材质,闪闪发亮。上面有根红色的操纵杆,两个大大的黑把手。每个把手旁边各有一个黑色方形空格。本透过控制台后的玻璃滑窗看到大海的全景。在这栋房子的正前方,他可以看到水中有个侧影,一个庞然大物的黑色轮廓。但这侧影一动不动。它不是鱼,是一件被拴在海床上那个位置的东西。
“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吗?”他问螃蟹。螃蟹爬上了窗台。
“不管是什么,看起来倒是很大。”
本狠狠地拉操纵杆,但拉不动。他摸到了右边的把手,指尖划过光滑的亚光漆面。把手的边缘都有凹槽,他看到每一格上面都刻着小小的数字:从零到九十九。控制台看起来像一套昂贵的音响系统,好像某个丹麦来的疯狂工程师将转动把手的工艺塑造到完美,铸造了这件杰作。
本转动了一下左边的把手,感觉到它咔嚓响了一下子。旁边的黑色方形洞变成了红色。他又转了一下,方形洞又变成了绿色,接着是黄色、白色,然后是紫色、粉色,最后回到黑色。他转了另一个把手,相同的颜色显现了出来。
他又试了一下操纵杆,还是拉不动。
“好像得输对密码,才能拉操纵杆。”他对螃蟹说。
“那密码是多少?”
“我不知道。一般这样的谜题都有其他元素啊,得有解密的线索。我们只需要找到线索。”他伸手按了按天花板,想找松动的地方——秘密藏匿点什么的。可这房间里光秃秃的。他冲下楼去,在狼藉一片的厨房和客厅里寻找线索,可他能找到的只有松动的衣架和发霉的抱枕。他撕开枕头,灰色的小泡沫粒从里面迸出来,飞得到处都是。他撕下墙纸,在管道间里寻找小洞。他还跑到房子外,确认他没有越界,惹恼了路。然后他检查了房子的底座,焦急地搜查每一块木材、每一节管道,可他仍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回到房子里,把已经坏掉的东西再砸坏一遍。
他回到了阁楼,不知如何是好。
“我什么也找不到。”他跟螃蟹说,“我哪儿都找了。”
“没,你没搜完。”
“什么意思,我没有吗?”
螃蟹举起一只钳子,冲蟋蟀指指。
本完全明白了。他这么一想,还真想起来之前将手伸进蟋蟀眼睛里时摸到了什么东西,可他当时还以为那只是蟋蟀的什么器官。
“你能不能帮我去……”他向螃蟹暗示道。
“一边去,我才不。”
本回去看了看转动把手,狂躁地尝试每种他能想到的颜色和密码组合,可这样根本没用。每转过一圈,同一数字所对应的颜色就变了,这样,排列组合的结果就无穷无尽。
他又回到怪兽虫子身边。虫子的后腿翘起来,纤细的触角乱七八糟,伸往各个方向,仿佛是想触摸所有东西。
本将受伤的手伸进蟋蟀的眼睛里。他边伸手到里面抓住虫子的内脏,边吐在了地上,他在摸索他第一次碰巧摸到的那东西。最终,他花费了比预想中/期望中多得多的时间后,终于抓住了一个小小的硬质圆盘,把它从蟋蟀的眼睛里拽了出来。圆盘覆盖着一层黏糊糊的黄色脓液。他把圆盘扔到地上拖着走,好把它弄干净些,过程中也沾上了灰尘。最后,他终于看出圆盘一半是红色、一半是白色;红色写着61,白色写着12。他转身面对控制台,按照这个数字排列来转动把手:左边红色61,右边白色12。
他使劲拉动操纵杆,很容易就转换了挡位。他看到窗外那巨大侧影出现的地方,海水在翻滚。水翻腾、冒泡,一艘七十英尺长的气垫船从浅水域中冒了出来,干净的白色机体是加强纤维玻璃制成的,底部裹着厚厚的橡胶边。气垫船冲着大海,本能看到飞机尾部的巨大双螺旋桨高高挺立。气垫船的威力像是能吹起整个海里的水。气垫船被一根码头绳拴在一个固定的楔子上,楔子长得像个巨大的音叉。本看着沙地里的路重新出现,形成了两条清晰的平行线,通往码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螃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