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下坠的过程中睡着了。准确地说,是惊吓过度晕厥了。他在半空中尖叫,喊特蕾莎,喊孩子们,接着就晕了过去。他什么也没梦到。
本醒来时,躺在一片沙滩上。他的一边脸埋在凉凉的沙子中,嘴角粘着细小的沙粒。他的口水流到沙滩上一滴,状如小水母。海浪在二十英尺远的地方一波波拍打,天空被薄薄的云层覆盖,那种你若是想要晒太阳就会让你心烦的云。晦暗的阳光透过云层照过来,一连串铺满草的绵延山丘为一排房子提供了遮掩。
房子。
他站起身来,盯着房子看。他面前的沙子里有两条线,沿着海滩平行延伸,目光所及之处,路并没有通往什么房子。路?路。去他的鬼路,那些可是真正的房子。
山丘上的草有着锋刃般的边缘,他快步向最近的房子走去时,草割着他的脚踝。那栋房子是蓝色的,挂着白色百叶窗帘,建在高台上,以防涨潮被淹。本挥动双臂,冲窗子里面看。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能帮帮我吗?”
他离房子越来越近,看到房子后有一条破旧的土路,贯穿整个一排房子。路的另一边是大海,这片海之外看不到任何陆地。他所站的地方是个沙堤。房子外没有天线杆,没有可见的电线杆,没有汽车,没有自行车,没有马车,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也没有人。他早已习惯了失望。他走上了蓝房子前门松动的木板台阶(房子的前门背对着他一开始看到的海域),开始狠狠地捶门。
没有人应门。他鼓起勇气转动门把手,门就这样开了。往里面看,房子布置得简朴但设施齐全,看起来像是一年只住十周的那种度假住所。房子里有个小厨房,里面的家具都老掉牙了,却没有任何厨具。穿过厨房,可以看到一间客厅,里面摆着一堆可爱的老式躺椅,还有一张开裂的仿皮沙发。本在墙上找了找,看有没有插座和电话线插口,可什么也没有。上了楼,他看到有三间卧室,卧室里的抽屉都是空的,床垫也光秃秃的。他跑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却发现没有水。
“有人吗?”
衣柜里空荡荡的。他一个窗子一个窗子地检查,确定周围的房子里似乎也没什么有人居住的痕迹。他拿出手机,试着开机,想碰碰运气,看它能不能开一下子,说不定能找到信号。有时候手机关了一阵子,再打开电池会复苏一会儿,只不过撑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关机,其中的时间只够再惹恼你一次。不过这次,他的手机只撑到了开机logo,就彻底没电了。他又一次把它装进口袋。他的全部生活就是掏出手机,再把它放回口袋。
沙堤上下,每一栋房子里都没有他需要的任何东西:没有人,没有通信工具,冰箱里没有食物、没有水。这是个鬼村。一个陷阱,跟森林里的黄光一样,任何有生命的迹象都是吸引他离开路的诱饵而已。
这时大海已经开始涨潮了。白色浪花翻滚、追逐,他站在一栋红色三层维多利亚式房子的前门台阶上,看到天际正在形成一道高大的水墙:这波浪比他进入过的任何一栋建筑都要高。海鸥急切地飞离浪花,但水仍然向海岸线奔涌着,把它们卷了进去,它们的叫声被追逐在身后的灾难淹没。
他跑下台阶,穿过竖立的山丘草,直到回到了沙滩上那平行的两条线,这线可能是什么残忍的上帝为他画的。海啸正在袭来,马上就要占据沙堤。本把手伸进种子袋,拿出最后一粒种子。他把种子扔到了湿漉漉的沙子里,这时水已经涌到了海岸线,正要泻到他头顶。
火立刻燃烧起来,包围了整条海岸线,高出天上的云层,形成一道冲天的高墙:一道高度、宽度都无穷无尽的火墙。本躺了下来,炙热的沙子把他当作埋在沙滩里的蚌,烤着他。他可以听到火被浪浇灭的声音,他头顶有水蒸发的咝咝声,声音相当大。
接着,火墙渐渐熄灭了,海平面也回到了之前平静的状态,轻柔地拍打海岸。小缕的青烟升起来,消失在空气中——与他头顶的小云朵一样稀薄而脆弱。这是他的最后通牒,没有种子可以救他了,他绝不能再离开路。他在沙子里坐起来双臂抱膝,哭了起来。歇斯底里一直在他心里缓缓流动,而现在它彻底淹没了他。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想你们。声音低沉沙哑,希望这些“我想你们”能在大气中化为信号,传回到家中。
“我太想你们了。拜托……一定要来个人救我啊。”
可是他得不到任何回应。本又站起身来,冲天空大喊。
“你到底想把我怎样?!这算怎么回事?”
说完这些,他就已经没劲儿了。他只能乱七八糟地说些渎神的废话、大喊几个问题。这片海滩上什么都没有,那些房子里也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来对话。周围的寂静让这一切显而易见。
他看到平行线在前方偏了一些,于是他朝那个方向走去。又一次,一切都是看着近,实际上很远。这里的东西能见距离都太远了,害他走得双脚都疼了。他的皮肤与骨头之间的组织都快被磨薄了。他就像是被人撕破了、掏光羽毛的枕头。
他快要走到路转弯的那个地方时,看到一栋空房旁有块褪了色的广告标牌:
科特郡地产!全新独栋公寓,三十五万美元起!
这里就是科特郡。科特郡什么也没有。
傻老太太。
他的鞋子开始磨脚了:这一路他不停地奔跑、逃命、扔魔法种子,双脚已经变得又湿、又汗,臭烘烘的。这双鞋可不是按照本这个运动量来设计的,现在它们已经像停车场里乱滚的柠檬一样完全烂掉了。他踢掉了鞋子,脱掉了袜子,袜子现在也被踩得平平的,成了棕色(他明明穿着球鞋,袜子底怎么还能脏成这个样子?)。接着他把脚踩进沙子里,往深处踩。一根枯萎的草刺痛了他的脚底,感觉像针头似的。该死的草。该死的路。该死的一切。
经过了缓慢的一英里跋涉,路终于向左转弯,面前又是一栋海滩空宅,只是这栋比其他房子都要高一层。也许这栋房子里面有新鞋子吧。本把自己的鞋和袜子扔在了沙子里,转弯,光脚跑上了满是沙粒的前门台阶。沙滩里的平行线像一张嘴一般渐渐张开,越来越宽,终于准许他安全地进一栋房子了。这栋房子没锁门,逃离科特郡的人们——那还是假设曾经有人住过——当初一定走得很急。
又是空荡荡的客厅和厨房,水龙头还是没水,衣柜还是空的。他四处搜寻补给和干净鞋袜,可什么都没找到。一扇俯视海浪的落地窗前放着一张小茶几,上面摆着个大花瓶。花瓶是空的。本抓起花瓶,把它扔出了窗子。既然他不能跟人说话,那就用其他更暴力的方式发泄吧。他把橱柜的门拽下来,把它们都摔在地上。卫生间的坐便器后有环绕的管道,他把管子都从墙体内拽出来。能破坏的东西他全都破坏掉了。有谁能看到呢?有谁会在乎呢?他全都破坏掉了。接着,本上楼去,把所有的床柱都从床架上拽下来,木头断裂开来,那响亮的声音抚慰着他被吓坏的灵魂。一切都结束后,整栋房子都毁了。他坐下来,从背包里拿出点面包吃,然后就在硬木地板上睡着了。
二十分钟后,他的眼睛睁开四分之一,注意到有楼梯通往三楼。这是这一排房子里唯一有三层楼的,而路将他引向了这里。当然了,这肯定是什么国际玩笑。本心里已经完全接受,他可能走上楼梯后,会发现等待他的是一个巨大的混凝纸竖中指手势雕塑。
他慢慢爬了起来,浑身酸疼。这栋建筑建得并不是特别匆忙。这截楼梯是房子里唯一一段没铺地毯的。房子里其他各处都有无聊的裸色地毯,从二楼到地下室都是,就是那种承包商花了不到三个月建起来的郊区超大新房子里会铺的地毯。可这一段楼梯只是老旧的木板。楼梯顶是一扇薄薄的门。本能感受到,门后有东西。里面肯定有什么。那里有路想让他发现的什么东西。
我需要武器。
他现在没了召唤一只狼的能力(要是那种种子多几粒就好了),只得在包里翻了翻,拿出了布莱克维尔太太的奶酪刀。作为武器,这不是什么理想选择。火箭炮应该会更顺手一些。刀子大概八英寸长,刀把是柚木的,顶端是弯曲的,开了个叉。这玩意儿切奶酪块恐怕都不怎么顺手,更别说去切一个疯狂杀人犯了。本只能希望他需要面对的门后那个东西是一大坨愤怒的布里干酪了。
门在召唤他。他没有其他选择。这条路没有指向其他任何地方。它在指引他去阁楼,然后才能给他下一轮指示。任何偏离轨道的行为都可能导致他丧命。再说了,他现在必须得看看门后藏的到底是什么,即使很危险。门在激他:就好像你知道自己不该揭新结的痂,却总也忍不住。
本又向楼梯的方向走了一步,感到头顶的门在跳动着,门闩几乎要困不住它了,它就要自己挣脱了。他在那不结实的木板上踩了第一脚后,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听到抓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