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已经蚕食了狗的眼珠,本只能看到一层白色的皮下脂肪贴在头骨上。他现在肯定想要呕吐了。没错,该吐了。他转头,把昨晚晚餐吃的马铃薯面包卷全吐了出来。
也许我抓起一块石头砸自己的头……把疯狂从脑袋里砸出去,我就会在别处醒来,被捆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切都很糟糕,可至少讲得通啊。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用毯子裹住身体,重新穿上脏袜子、脏鞋,单肩背起背包,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营地。
他尖叫。或者说,他试着尖叫。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救命!有人吗?特蕾莎?孩子们?”他拿出一点牛肉干,边跑边嚼,直到看到远处路边有栋房子。房子看起来很真实。房子的外墙做成了仿砖墙外露的样子,透着欢快气息的白烟圈从烟囱里冒出来。有房子!他加快了速度,跑得太快,几乎都没法同时嚼牛肉干了。房子外面有道小木栅栏,将一片茂密的绿草坪隔出来,还有花园里种着一排排小花(这可是十一月啊!)、醋栗、番茄藤,上面挂着熟透了的番茄。也许这是个陷阱。也许住在里面的是个巫婆,不管了。本走到前门旁粗壮的橡树旁,使尽全力敲门,一点儿也不在乎会不会吓到里面的人。
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矮个子老太太,留着波波头,穿一条又长又厚的半身裙,配白色上衣,肩上还搭着红色披肩,她的衣裙下面露出木屐。本觉得她很眼熟,却无法叫出她的名字。
“拜托,女士,我需要帮助!”本请求道。
“你是谁啊,孩子?”她问道,她操英国口音。
“我叫本,我迷路了,之前有两个人要追杀我,他们还在追。我需要借用下您的手机。”
“手机?”
“对,你的移动电话,或者你有座机的话也可以。”
“座机?”
哦,坏了,我一下子跑到了阿米什人的地盘。“电话!你有电话吗?你知道附近谁有电话吗?附近有人住吗?附近有镇子吗?”
“哦,镇子还要走好几英里的路呢。”
“是什么镇?”
“科特郡。”
“什么科特郡?”
她听了这问题,好像很疑惑的样子:“就是……就是科特郡啊!镇子啊!”
“我还在宾夕法尼亚州里吗?”
“宾夕法尼亚州?”
她根本理解不了他,好像他在说日语似的。她的每一句回答都让本更加困惑。
“镇子里有人能帮我吗?有警察吗?有医生吗?”
“你在那儿能找到人帮忙,没错。我可不喜欢杀人犯、窃贼什么的逃脱在外。我能帮你去科特郡。”
“我的天啊,太感谢您了。太太,太感谢了。您有车吗?”
“车?”
“好吧,有马之类的吗?”
“呵呵!没有,恐怕得说我太穷了,买不起马,不过我还是能帮你去科特郡。但你得先给我的花园除草。”
“什么?”
“我太老了,又虚弱,你看起来像个健康壮实的年轻人。帮我把房子前面的杂草都拔出来,我就帮你上路去科特郡。”
“我觉得你没搞明白。我有危险,你也有危险,我们必须一起去科特郡。”
“现在?哦,我可哪儿也不去。”
他抓住她:“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放开我,年轻人。”
他向后退了退:“抱歉。我不是个暴力的人,但是这些人杀掉了一个小女孩。那地方离这里没多远。他们还杀掉了两条狗。我能带你去看尸体。”
“你喜欢去哪儿就去哪儿,但我觉得这里才最安全,这是我家。森林里可不安全。你要想让我帮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就去帮我拔草。”
她伸出手来,示意握手定下交易。是宇宙疯掉了吗?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可考虑,于是他跟她握了手。
“杂草很小,但是特烦人。”她警告他,“中午前做完,我就一定让你吃饱了再上路!”
她关上了门,本可是一早晨都要做无聊的体力活儿了。一排排番茄藤中间夹了些杂草,它们不朝上长,反朝外长。他跪下来,右边膝盖——受伤的那边——一接触地面立即痛起来。他痛得龇牙咧嘴,停顿了一会儿,把手伸进了泥土里,泥土很暖,不像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温度。他本以为杂草应该很好拔的,结果伸手去拔的时候,它们却丝毫不动摇。他抓住苗的底部,却只是拽出了苗,剩下的部分很短,更难拽出来了。要把杂草彻底除掉,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周围的土全拽出来。第一根杂草松动了,细长的根部延伸了一英尺、两英尺、五英尺、十英尺,这跟收钓鱼线似的。草根似乎在不断延伸。等到他终于解决了第一根杂草,泥土里已经躺了一大圈根系,跟浇花园的水管一样长,而后面还有几百根要拔。都是惩罚啊。
一小时过后,他扔掉了身上裹的毯子,汗水如注地从他脸上淌下来。现在要是给他点干净衣服,他可是什么都愿意做。一只鲜红的番茄挂在他面前,诱惑他。他把它摘了下来,像吃桃子一样吃掉了,种子和汁液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番茄。橡木门打开了。
“不许在花园里偷吃!”
“好吧!好吧!”
“我给你泡杯茶好吗,孩子?”
“能加冰吗?”
“加冰?我到哪儿去弄冰去?”
“那就普通茶吧。”
他继续辛苦劳作,太阳渐渐升到了森林正上方。他在恶魔花园里,每几分钟就紧张地扫视一圈,看有没有狗脸歹徒的踪影。他们还在附近,也许他们还在追他。
终于,他拔出了最后一棵恼人的破草,把它们堆在栅栏之外。花园现在变得漂亮了,房门又一次打开了。老太太站在本身边,双手在腹部交叉。她看起来很满意。
“非常好。好多年没这么好过了!”她抓住他的手臂,“进来吧。我给你准备了东西。”
她把他领进房子里。房子里只有一个房间,角落里有个木制的炉子,另一边放着一张稻草床。房间中央是一张笨重的木桌,上面摆着新鲜的派、果酱、冒着热气的焦皮面包,大块大块的硬奶酪,看起来像悬崖壁似的。桌子中央是一个金属架,上面放着一锅热气腾腾、还在冒泡的牛肉炖菜。老太太走到桌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来吃吧。”
他坐下来,立即开始吃所有食物。他的胃口跳跃得很:吃一小点炖菜,然后吃一个小面包,接着是一块派,然后又是炖菜,再是一块奶酪、一口茶。就算所有食物都下了毒,老太太要把他的脸皮剥掉,也不妨碍这些食物的真实、美味。不到五分钟,他就有些撑了。
“怎么样?”
“太棒了。谢谢您,女士。”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时间久得有些尴尬了,“我认识你吗?”他问道。
“你现在认识了啊!”
“不是,我是说以前。我们见过面吗?”
“哦,这不太可能。好了,我没忘记给你的承诺。”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皮质小袋子,递给他。他往里面一瞧,看到三粒棕色的种子。“你是个勤劳的好人,今天干得非常好。”她说,“这些种子能帮你到达科特郡。”
他的怒气有规律地跳动着:“开什么玩笑?”
“第一粒种子会在你扔下它的时候长成一座铁塔,第二粒会长成一只狼,第三粒是一道火墙。”
“你在搞笑吧?我可是在你那愚蠢的花园里干了五个小时的活儿。”
“种子你拿上。但是要记得:它们只会在你需要的那一刻长出来。”
本不得不十分努力才压制住自己掐她喉咙的冲动。他像按弹簧一样按住了怒气,尽可能把缩成最短的弹簧塞进他心智的狭小空隙里。他祈祷是自己出了问题的精神在给他留下一系列暗示:怎样逃出他的疯癫状态。
他抓起种子,沉默地看着那死老太婆,默默发火。
“你得天黑才能到科特郡。”她说,“从我这儿拿些食物吧。我没有衣服给你这样个头的男孩子,但我还是能喂饱你的。”她给了他几个装满了炖菜和果酱的陶罐,拿下他肩上背的包,把罐子塞进去,还装了几条面包、几块奶酪。她还放进去一把奶酪切刀,他需要尖利的东西时,就能用上。再一次,所有东西都装下了。她把背包还给他时,包还是那样轻,与空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吗?”他问道。
“我跟你说了我会帮你去科特郡,我帮了啊。我肯定你能到的。”
“我这是在哪儿?求你告诉我吧,我这是怎么了?”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示意他到门口来,帮他打开了门。路在等待着他。
“至少要告诉我您的名字吧。”他央求道。
“叫我布莱克维尔太太吧。”
“请问布莱克维尔先生去哪儿了?”
“走了。”说着,她用忧郁的眼神看看路,“他离开了路。”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透露。
“那太糟糕了。”
“永远不要离开路。”她告诉他。
“有人这么跟我说过。”
“那跟你说这话的人说对了。”
“你到底是谁啊?我认识你吗?”
她没有作答。他走出门去,穿过花园,回到铺满叶子的路上,看着布莱克维尔太太进门后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