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宫人与尚有理智的官员都在子时这一刻躬身拜道:“陛下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越鲤又接过几杯京官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她说话比平时慢,仍在努力吐字清晰,维持风度。
等又一位太常寺的属官来敬过酒,韩世临扶着越鲤的手臂,在她耳边说:“过了子时就算守过岁了,也该回去休息,明天的大朝会不容有失。”
越鲤安抚他:“我有分寸。”
韩世临看她像信口胡诌,便采取强制手段,吩咐宫人收拾殿中残局,他送越鲤回寝殿。
宁长风阻拦道:“外臣进陛下寝宫,不好吧。”
韩世临冷哼一声,讥讽道:“陛下进我这外臣的卧房时,怎么不见宁将军帮我好心申辩几句。”
越鲤醉得腿软,自信走出去便踉跄一下,韩世临扶着她稳住,她的手又抓住宁长风的袖子,说:“长风,你也回去吧,明天我们还有重要的事。”
她半边身子在灯光映照中,半边又晦暗,抬起来看宁长风。酒至半酣,醉态朦胧,与他的距离失了分寸,亲昵得极为自然。宁长风自然察觉到她在默许韩世临跟着她,再阻止下去就太不识趣。
虽然心口梗得慌,宁长风还是说了声好,他不好又能怎么样。
韩世临带着越鲤回宫,越鲤走得东倒西歪,明明一条道直走就能到寝宫,到了半路,她忽然娴熟地向左边转。韩世临问她:“你要去哪儿?”
越鲤看他一眼,并不说话,只管走自己的。看她嘴巴这么严实,韩世临哄劝道:“这里没别人,其他人都走了。”
她审时度势一番,才说:“我要去看鲤鱼。”
韩世临一听这个鲤字,就万分警惕,回头让侍女们不许跟着。
越鲤心中有路,径自向前走,韩世临跟着她,问:“看什么鲤鱼?”
她回答说:“采莲宫外面的荷花池有鲤鱼。”
两个人已经走出去一段路,韩世临念了一下,回忆着说:“采莲宫?是……从前越妃住的地方。”
越鲤点了一下头:“姐姐说了,这里养了许多年的鲤鱼,一定是我娘看过这里的鲤鱼,觉得喜欢,所以才给我取……”
“陛下。”韩世临抬高声音,一把扯回越鲤,丝毫不留情面,冷冰冰说,“恕臣冒犯,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姓钟。”
越鲤叫这一下扯得几乎扑到韩世临身上,她瞪大眼睛看韩世临,仿佛在辨认他的模样。两个人直直对视,目光在月光下朦胧。越鲤眼睛看向他,却没太关注他,在想别的东西,沉默一会儿,再开口时褪去方才的天真,平静许多,说:“姓钟好啊,钟衍说姓钟的天生比别人命贵,想杀谁就杀谁。”
韩世临听她提起先太子,觉得新鲜:“他对你说的?”
越鲤笑了笑,慢慢说:“他要杀了我,一边骂,一边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朝我砸过来,连刚烤好的羊腿都扔了。”
韩世临不曾听闻她与这位先太子的事情,正错愕,她依然在维持严肃的假象,用很正经的表情说:“我正好饿了一天,捡起来吃了。”
“不嫌脏?”
韩世临说出口,便意识到不能这么说,他自小锦衣玉食,人中龙凤,自然体会不到越鲤这种侍女偷偷生下来的小孩是什么处境。
越鲤丝毫不觉得丢脸,说:“能吃饱就很好了。”
她当真醉糊涂了,做事半途而废,说是去看鲤鱼,路过做成狮子模样的石凳,又非常自然地坐了下来。
韩世临始终跟在旁边,有了新发现,饶有兴致问她:“这样看来,太子经常欺负你?”
越鲤看他一眼,说:“钟衍不得好死。”
她说得轻,并不带痛恨,仿佛只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说他一生尽头的判词。
现在她是皇帝,想说什么随便说,钟衍也确实溺水而亡不得好死了。但韩世临依然有那么点佩服她,居然从小就跟太子结仇,难为她平安长到这么大。想到这里,韩世临又试探问:“是钟明月护着你?”
“那当然。”越鲤仰起头,看着天上说,“你看见了吗,天上有一个月亮,荷花池里有一个月亮,我也有一个月亮。”
月亮映在池水面上,鲤鱼游来游去,偶尔会跃动出水。韩世临稍微一想,就知道这种场景,必然是她和钟明月从前爱看、常看的,有许多她们的回忆。
韩世临没什么表情,终止话题,不想再让她回想姐姐,说:“陛下,回嘉德殿的路在那边。”
越鲤转过身,看了看月光映照下的那条路,哦了一声。
好不容易把这醉了还坚持以为没醉、自己把自己都骗到了的祖宗送回嘉德殿,韩世临一边当心别让她磕着碰着,一边问侍女:“醒酒汤煮好了吗?”
侍女答:“煮好了,照大人的吩咐,一直温着等陛下回来。”
韩世临说:“拿过来给我,陛下今晚累了,你们都不许进来打扰。”
他语气不容置疑,这些侍女又都是韩府出来的,自然听从他,将醒酒汤递上来之后,就听话地退出殿外。这个距离很安全,保证听不到一丁点越鲤的醉话。
韩世临端着醒酒汤,坐到越鲤床头,将她的脑袋扶到自己腿上,哄着她:“喝点醒酒汤,免得明天头痛。”
越鲤在他腿上滚来滚去,咿咿呀呀,不知道在乱说什么,夹杂几句粮草、赋税。韩世临好不敬佩,她真的不乱说话,心里藏了那么大个惊天秘密,说醉话一丝没透露。
韩世临一勺一勺喂到她嘴边,醒酒汤用鲜鳙鱼熬成,清甜可口,越鲤晚上喝得多吃得少,这时候喝鱼汤,口水都馋出来了。韩世临担心她卡着鱼刺,一口鱼肉都没给她喂,只挑了几片薄薄的云腿。
伺候她喝完汤、净过口,韩世临放下碗,将床幔放下来。临走,又忽然俯身,在她脸上狠狠掐了一把,不平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这样伺候过人。”
就是先帝和他亲爹娘,也都知道他脾气,不曾让他做过伺候人的活计。
越鲤被他掐得直喊疼,大喊来人救命护驾有逆贼,可惜殿外的侍女充耳不闻,她最可靠的暗卫也不在,韩世临掐了个爽,放开的时候越鲤脸已经掐得通红。
如此一番,韩世临心里才痛快,悠然离开。
他走后不久,越鲤昏昏欲睡,忽然又想起来重要的事,在床头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出来那枚压胜钱,迷迷糊糊乱塞进枕头底下,放心地香甜睡过去。
元日大朝会,百官着官服,朝参女帝。
得益于那碗醒酒汤,越鲤起床时头脑还算清醒。虽然眼皮有些浮肿,侍女为她按了一会儿之后倒也不明显。她换礼服,佩玉龙剑,踏入大殿。
孟怀光作为百官之首,代表天下臣民,站出来读了很长的奏表,回顾过去一年的艰辛、百官的功绩,表达对陛下的忠诚,再祈求天佑我朝。
之后是越鲤开朱笔与玉玺,恢复工作。新的一年从这一日开始。
越鲤听各地官员奏完事,都是她早已知道的东西,各关怀几句,然后开始说自己的事情:“过去几年天下都动荡,固然是叛臣贼子的罪过,但王室颓靡不振,也是重要的理由。今年春日起,朕将派将领巡兵天下,往天下十三州去,每一城都要巡过看过,抚恤百姓,收归兵马,斩断叛逆的起势。届时,朕也将亲临。”
巡兵的事官员都有听说,却不知越鲤要亲自去,因此均有诧异之色。
巡兵,最主要是督促各州府不许再屯兵,要么兵马收回到越鲤手里,要么卸甲归田,好好务农,恢复天下生机。
越鲤继续道:“天下兵马虎符,朕执一半,现将另一半授予长风。巡兵期间,各州统兵调令,皆听宁将军指挥。如有怠慢,军法处置。”
她赐下一半虎符,宁长风接过,拜首领命。
越鲤再说:“天下十三州,北五南七,北方五州由庞冲巡兵,南方七州宁长风巡兵。”
这两个人各自应声领命。
她又点了几个人,洛阳城由禁军统领祁海守卫,洛阳遇险则向汝南要兵。吕文镜旧部由庞冲统领。
越鲤看了一圈,抬高声音叫道:“姚净远。”
姚净远答:“臣在。”
“你驰援洛阳,带了多少兵来着?”
姚净远略一迟疑,答:“三万人。”
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越鲤狮子大开口:“这三万忠君精兵,便由长风统领。”
姚净远怔怔想,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黄毛丫头一口咬他三万兵,难道不怕……
越鲤徐徐道:“你也不必回荆州,太守我另有人选。”
姚净远愈发懵了,慌张道:“陛下,臣可是紧随宁小将军,第二个就来洛阳增援——”
越鲤笑道:“你急什么,你忠不忠,我还不知道?恭喜你,升官了,留在洛阳做官吧。”
“陛下?”姚净远两眼瞪圆。
越鲤安排部署:“朝中六部空虚,急用人才,姚卿善掌财,荆州于大乱之中仍为丰足太平之地,未雨绸缪、屯兵屯粮,朕皆看在眼中。擢升姚卿为户部侍郎,代行尚书之职,理天下财政,掌赋税、俸禄收支。”
姚净远出了一脑门汗,跪下叩谢皇恩浩荡,之后脑子里依然嗡嗡的,好半天乱成一团,慢慢理思路。
越鲤知道他在荆州储备兵马粮草,一个户部侍郎把他的囤积都剿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可是户部侍郎,头顶还没有尚书,天底下的钱都要从他手里过一遍。如果是一个太平天下,油水比他的区区荆州大太多了,诱惑力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唯一顾虑的就是现在整个天下遭受兵马祸乱,都很穷,要休养生息之后,才慢慢有钱捞。
是乖乖给这黄毛女帝当刀使,还是回去荆州当土皇帝、徘徊在造反和不造反的边缘,还要迎接宁长风巡兵的刮骨疗毒。
这个选择全看他信不信任越鲤的能力,从进洛阳城到现在,桩桩件件看在眼中,连他这样精明的人都要叹服。
姚净远再一次发现这丫头不好对付,她竟然把他架了起来,敲骨吸髓,敲出来三万兵喂给宁长风,然后再给他一个未来的大肥差——现在还不够肥,暂时贪不了,他要努力把户部变肥,然后才能舒心地贪。
说她空手套白狼吧,她确实还出了一个户部侍郎,可要说她等价交换,又觉得怪怪的。
姚净远不免回想,她当初那招玉玺换救兵,不也是凭空变出来一个宁长风。明明她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还能变空气为宝?
难道这就是蛊惑人心、点石成金的妖术吗,真如民间传说一般,十四公主其实不是十四公主,而是上天降下来拯救钟氏皇族的一条真龙。
姚净远在朝臣中茫茫然站了一早上,脑子里的琢磨就没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