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韩世临,侍女又说孟太傅求见。
越鲤再接见他,问道:“太傅这么晚还不回去,有什么要紧事吗?”
孟怀光摇摇头,面容十分慈祥,说:“臣来给陛下送一枚压胜钱,明天除夕夜睡觉的时候压在枕头底下,一整年都福气顺遂。”
他取出一枚压胜钱献上,越鲤接过来看了看,上面压了龙凤纹,富贵吉祥。
孟怀光一双眼睛温情地看着她:“先帝驾崩之后,皇族宗亲凋零,只剩陛下一人。臣斗胆,仗着年纪大一些,便替陛下的长辈亲人来送一枚压胜钱。”
说到最后,他看向越鲤的神情几乎是充满疼爱,怜惜道:“陛下,其实还是个孩子啊。”
这一句话像从肺腑里掏出来,越鲤听得好不感慨。偌大的皇宫,只有她一个人住。偌大的江山,要靠她一个人支撑起来。她也不过少年人而已。
她拿着这枚龙凤钱,凝望片刻,似在回忆往昔,低低说:“是啊,唯一会送我压胜钱的人,已经不在了。”
看她模样低落,孟怀光愈发心疼,徐徐劝道:“陛下不要伤怀,现在比前几年好转许多,宗亲在天上也会为陛下感到欣慰。陛下请向前看,惜取身边人。”
越鲤逐渐回过神,收敛住怀念,笑了一下:“是该惜取。太傅,我还要劳烦你一件事。”
这一晚,越鲤累得直接昏睡过去,幸而这一觉睡的好,精神恢复满足,第二天醒来,来过最热闹的年三十。
宫里宫外都装点得喜庆,宫里树上挂灯笼、红绸,映照在白色的雪景之中。宫人来来往往,忙着布置宴请百官的大殿,偶尔遇见越鲤,除去行礼,还多说一句新年的吉祥话。
越鲤今天没什么要紧事,只负责摆出一个好看的模样,镇在上方即可。
今年无论宗亲还是臣子,人都少了很多,即使把家属带过来,排场也没那么大。之前定宴会的菜单与舞乐,越鲤真是节省到了极限,她的尺度拿捏得非常精准,刚好在挑不出错的最边缘,气得爱排场的韩世临几次甩袖就要走,又拗不过她。
这天越鲤穿了红色的礼服,上面花纹繁复,绣了金色的祥云龙纹。这一身由韩世临挑选,他出钱做的。他要花自己的钱,越鲤无所谓,欣然受之,别花国库里储备的军饷就一切好说。
宴席设在平时朝参的大殿里,官员可携家人赴宴,按照品级依次排位置。舞乐从下午就陆续开始上场,桌上送呈一盘盘精心准备的菜肴。
这一顿,把各州送来的山珍与海味都做进去了,一点没浪费,既有炙鹿肉、海味羹、虾橙烩、燕窝蒸鸡、荔枝蜜饯,又有寻常的酱烧鸡、鲫鱼汤、五味蒸羊,酒有温和的桂花稠酒、杨梅酒,也有稍烈的金陵春与醉流霞。
歌舞翩翩、弦歌雅乐之间,时不时有臣子来给越鲤敬酒,甚至是携全家人上来轮流敬。越鲤杯中是最柔的桂花酒,香甜如蜜,做好了喝一晚上的打算。
夜色逐渐暗下来,皇城宫门内外都灯亮如昼。城中百姓夜晚出游,赏花灯、放爆竹,街上人声鼎沸,总算喜庆起来。今年特殊,为了增添年味,越鲤提前打点过,城里百姓的爆竹钱,都由朝廷报销一半,宴会里省下来的钱,花在这里了。
殿里酒至半酣,气氛正是最放松和热烈的时候,乐师唱到流行的大调,不少人都打起拍子跟着唱。
众臣对越鲤的态度较为复杂,一方面帝王年少,大家心情没有那么紧绷,另一方面越鲤手段雷霆,各人的家底她都知晓得清清楚楚,算起账来分毫不差,耳聪目明,不好糊弄。而且又会敲打,经她昨天在宗庙一吓,现在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半点其他心思都不敢有。
人人都趁着敬酒,近距离看她听她,琢磨着她。她今天倒心情轻松,大过年的没为难谁,一袭红衣绣着金纱,流光溢彩,笑盈盈应对百官,看上去从容潇洒,眉目明艳,倒是有真龙的气度,殿里人不管怀着什么心思,都要承认她实在光彩夺目。
韩世临位置靠前,他的前丞相爹也随他坐在同一张案桌上。韩世临对舞乐兴趣不大,时不时就盯着上方的越鲤看,看一会儿她推杯换盏。为表庄重,礼官给她涂了深红的口脂,杯子上印下浅浅的唇印,唇上只剩残妆,却越发红得靡艳。
他看了半晌,微微侧头对韩丞相点评说:“陛下坐在这里,比先帝赏心悦目多了。”
韩丞相听他十分寻常地说出这种大不敬的话,心下诧异,不知道韩世临与越鲤到底什么关系。外头的传闻他听了许多,问起韩世临,他却不说个痛快话,似是而非。
凭家中父母对他的了解,如果是假的,他一定会一口否决,还会极为厌恶。但如果是真的,他也没必要瞒着……
韩世临看亲爹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想远了,开口问道:“我说得不对吗?”
爹也抬头望向越鲤,不得不低声赞同道:“确实一扫先帝的颓靡之气。”
等群臣都敬过一轮酒,夜色已深,越鲤从上往下看一圈,几个老头都睁不开眼了,还在强撑。她便对孟怀光说:“太傅,回家歇息吧,不必陪着我守岁。”
孟怀光反应了一下,才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立即拒绝道:“臣自然要陪侍陛下左右。”
越鲤仍劝道:“太傅不必多虑,身体要紧,这岁有我守着,还不够吉祥吗?”
孟怀光坚持不肯,困得老眼昏花坐都坐不住了,也依然要留下。越鲤对付他已经有了心得,不再与他争论,直接叫了御前两名武将:“长风庞冲,把太傅架出去送回家!”
宁长风与庞冲当即一左一右,几乎是抬着孟怀光出去,庞冲兴致勃勃嚷嚷:“陛下圣明!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孟怀光连声喊不行、住手,又想起不能失仪,连忙闭上嘴。他做了一辈子官都规行矩步,从未被如此对待过,哭笑不得,愣是这么一路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架出去,坐了个帷轿送回府上。
宁长风嘱咐抬轿的人小心些,太傅年纪大,受不得颠簸。正说着,孟怀光叫他一声:“长风。”
他以为孟怀光还要回去,劝道:“太傅,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您就听吧,哪有除夕夜里就抗旨不遵的道理。”
孟怀光摇头道:“昨夜,我送了陛下一枚压胜钱。她特意吩咐我,今天也要送你一枚。”
“嗯?”宁长风一抬头,太傅将一枚龙凤金钱送过来。
“我本意是怜惜陛下刚刚丧了亲,没有家人陪着,独居深宫中,难免寂寞冷清。陛下收下之后,却首先想着你,说你今年也是首次离开亲人,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洛阳。我年龄大,就忝称长辈,代陛下送你。”孟怀光解释道。
宁长风接过去,没想到越鲤这样关切着他,心头一热。又想到自己只是远行,越鲤是当真失去了最亲的家人,一下子心软得一塌糊涂。
临走前,孟怀光叮嘱他:“今晚睡觉时,可要把这枚龙凤钱压在枕头下,睡个好觉。”
宁长风郑重答:“谢太傅,我会的。”
送走太傅,他看了看自己胸前垂着的玉坠,再看看手中的压胜钱,他想,金玉之中藏着的都是一颗至纯至真的心。
回到殿里,越鲤已下令该回家的都回家歇着,明天早上还有元日大朝会,不能真的守一整夜。
众人便同越鲤拜别告退,殿里逐渐空下来。宁长风上前问她:“陛下,临近子时,要出去看看烟火吗?”
越鲤转过头看他,眼睛凝着神,一本正经说:“子时到了,是应该看烟火了。”
她嘴上这么说,身体却不动,依然端正坐着。宁长风心里觉得奇怪,仔细一看,越鲤的眼睛看似盯着人,其实已经有些涣散,神魂半飘着,分明是醉了,却还要牢牢记得装作一副神志清明的模样。也就是宁长风熟悉她平日的举动,凑近看着,才能发现。
宁长风瞧她很能唬人,忍不住七情上面,笑了起来。她困惑地看宁长风:“笑什么?”
不等宁长风解释,韩世临的声音幽幽在旁响起:“他笑陛下你,醉糊涂了还要装清醒。”
宁长风酒量好,韩世临也不错,并且没怎么喝,两个人眼底都一片清明。只有越鲤一杯接一杯,非喝不可,未必是她酒量差,只是一晚上被百官围着灌,神仙来了也喝得晕陶陶。
四周人已撤得差不多,剩下几个醉得不能自理的晕在座位上,抱着酒坛子胡乱咕哝,大过年痛痛快快地在皇帝面前失仪。
韩世临直走到越鲤面前,宁长风皱了皱眉,觉得他这举动僭越,冒犯了女帝。韩世临伸手对越鲤说:“陛下,让臣扶你去看烟花吧。”
得益于昨晚韩世临的提醒,越鲤脑中始终绷着一根弦,强迫自己不能醉得失态。她现在全凭本能行事,扫过去一眼,反应一会儿,判断出这是韩世临,便卸下防备,将手搭过来。
由韩世临牵着走出去两步,越鲤忽然回头,一把扯住宁长风的袖子,摇了摇。要不怎么说越鲤能当皇帝,那一团浆糊的脑筋还能分清轻重缓急,知道不能把宁长风落下。
宁长风就这么被她扯着带走,走了两步,站到她身侧并行。出去殿门外,韩世临示意侍女为越鲤披上披风。冷风一吹,越鲤埋在毛茸茸的领子里稍微清醒,抬头一看,虽然今年萧条,殿外这一片却当真是火树银花。
越鲤迷蒙着眼睛望过去,一道烟花的轨迹袅袅升腾而起,在空中炸开耀眼的光芒,星火闪动着向下流泻,一瞬熄灭。
随即一朵又一朵烟花高高地接连绽放,天空映照着变色,宫墙内外都有人在此起彼伏欢呼,有人高呼各路神仙菩萨的名号求保佑,有人则是虔诚喊着女帝陛下万世千秋。
女帝陛下在看烟花,而韩世临看向她的眼睛,巨大的烟花在她眼睛里变成一小团闪烁的微光,就像整个天下在她手中流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