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宁长风都陪着越鲤学比较基础的东西。越鲤手脚都在忙,顾不得赧然,慢走时宁长风在旁边跟着,教她如何随着马的步子调整坐姿,保持平衡。
宁长风详细讲了一系列理论,跑起来要怎么与马的节奏一致,怎么掌控方向,怎么不掉下去,等她学会这些,多练习一些时日,熟练之后再教她一边跑一边观察周围,甚至应对追击。
要放开手脚跑马之前,宁长风犹豫地看了看越鲤,他怕越鲤受伤,如果能与她同乘,当然是最好的方法。
他还在思索怎么开口显得不唐突,越鲤已经将一只手递过来:“上来吧。”
宁长风抬头,越鲤颇为认真地同他说:“长风,我必须学会这些。”
不必多说,宁长风心中明白,她现在是天下命脉。宁长风握住她的手上马,像初见时那般同乘。
两个人身体一旦相触,都不自然地笨手笨脚一瞬间,越鲤假装没有异常,镇定着说正经话问一些技巧。宁长风嘴上还在习惯性回答,其实如坠云间,有点飘忽。他过往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与皇帝或者年龄相仿的女孩密切接触过,更何况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帝,他基本功不在话下,动作可以控制住分毫不错,脑子却乱七八糟的。
北苑积雪皑皑,树木银装。天空一片干净湛蓝,空气冷得薄脆,白马疾驰其间,越鲤一身红色骑马装,宁长风则是黑色劲装。他的手隔着衣袖握住越鲤手腕,助她掌控力道。
越鲤学习的能力非常强劲,正沉浸其中,忽而听到熟悉的鹰啸。她不由得颤了一下,浑身紧绷,抬头探看,果然看到宁长风那只叫烛云的猎隼盘旋在半空。
宁长风原本打算挥手叫烛云离开,但明显感觉怀里的人身体僵硬,小时候的恐惧一时难消。他略想了想,抬起手,烛云俯身向下落在他右手臂上。
这么大一只鸟分量颇重,但宁长风手臂丝毫不颤,臂力过人。
越鲤便朝宁长风左边歪,眼睛都闭了起来。宁长风左手握缰绳,手臂揽着越鲤不让她掉下去,在她身后说:“陛下放心,没有我的命令,它不敢冒犯,陛下可以看看它。”
烛云停在宁长风臂上,早就对越鲤十分好奇。越鲤眨动眼睛,先勉强睁开一只,再慢慢睁开另一只,正视烛云,身体更向后,不由得贴上宁长风胸膛。
她的害怕都是悄悄缓缓的,没有声张出来,连呼吸都放轻,只有心跳砰砰地响。如果不是离得近,还真要被她骗过去了。
宁长风问:“陛下要不要再摸一摸它?”
越鲤强装镇定说:“那你把它按住。”
宁长风便跟抓鸡似的把烛云捉起来,它当真不动,越鲤先找一个离它的喙远远的地方,轻轻摸了一下它的羽毛,见它没反应,再大着胆子向上又摸。
随着她力度加大,烛云忽然转了一下脑袋,吓得她飞快抽回手。宁长风立马说别怕,干脆抓住她的手,重重在烛云身上揉了揉:“你看,它很听话,我养的鹰,绝不会对陛下有半点冒犯。”
烛云仿佛要配合他似的,偏头蹭蹭他俩交叠在一起的手,心情很好地摆摆脑袋。
等遛着马缓步回程时,越鲤已经能接受烛云站在宁长风肩膀上这个距离。虽然还心有防备,但不至于怕得那么明显。
不知不觉已在马上度过一个下午,两个人和一马一鹰在夕照中回来。天边暮色朦胧,金色渐渐浅淡消散,蓝紫色越来越浓厚,影子换了方向,宫人提起宫灯等她回程。
在等待的人群里,越鲤看到了韩世临。
韩世临的弓马功夫自然不如武将出身的宁长风,但在普通人里也算上乘,他目光一直落在越鲤身上,看她与宁长风同乘而归。
越鲤十分习惯地由宁长风扶着下马,走过来问:“你怎么来了?”
韩世临淡淡说:“有事找陛下,听闻陛下在学骑马,看看成果。”
越鲤知道自己还没学出什么名堂,便不会问他看得怎么样,这不是又给他一个嘲讽的机会。她转而问:“什么事?”
宁长风在她身后收好马,走过来站在她身侧。韩世临问:“二十九拜宗庙的祭文,陛下要亲自写,还是我写?”
越鲤回答:“我来写,我还有些事要跟祖宗好好讲讲。”
韩世临自认与她心有灵犀,推测道:“陛下难道是要跟祖宗告状,说受了吕文镜许多欺负,要他们在天上多砍他几次?”
越鲤笑道:“差不多吧。这种事你就在嘉德殿等我,还特地来北苑做什么,我以为又有什么十万火急的。”
冬日的天色,一瞬就暗,周围内侍提着的宫灯映出一片昏昏灯光,照出圆圆的一小块亮光,每个人看上去都颇为柔和。韩世临说:“臣昨天去国寺找住持商量祈福的事,事务繁多,不像宁将军能时时陪侍左右。一天没见过陛下,今天自然急着来见陛下。”
宁长风原本只是安静听着,等听到这句,一下子睁大眼睛,转头去看越鲤,露出一种好好走在路上被狗咬了一口的表情。韩世临的意思,不就是说他忙,他有用,而宁长风是个闲人。
越鲤赶在他说话之前,轻轻按在他手背上,温声说:“我有事先回去,今天就不留你一起吃饭。明天下午,还是这个时间,我们再约。”
宁长风领了命,听到再约,心里才舒服些。
携韩世临回嘉德殿议事的路上,越鲤无奈道:“长风一个武将,与你又没什么冲突,你总是针对他做什么。”
“自然是不爱看陛下与其他人亲近。”
越鲤挥挥手,叫随行的侍从离远些,韩世临接了一盏灯提过,他们两个独自漫步雪道。越鲤说:“怎么,做权臣还不够,也要做宠臣?正史、野史,你都要独占鳌头,好贪心啊。”
她说得随意,如果换作天底下任何一对君臣,这都是分量很重的一句话,可惜他俩不是寻常君臣。
宫里现在只住越鲤这一个贵人,东西少,伺候的人也少,还基本都是从韩府抽过来的人,韩世临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走出去一段路,韩世临开口,却是问别的:“先帝在时,曾亲自在东宫学堂出过一次考题,要所有皇子皇女尝试写治国方略。”
越鲤略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她有过目不忘之才,看过的书籍信件、写过的文章都宛如刻印在脑中,更何况那次大场面。
韩世临说:“那一次,大家都非常重视,太子钟衍私下找我,不惜花黄金万两,求我写了一篇。”
越鲤的模样很是快活:“原来是你,我当时就说他写不出那种文章,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必然是请人捉刀,只不过不知道是谁。”
“我当时也在疑惑。”韩世临看着她,灯光在她脸上晕了一层朦胧,“这篇文章只得第二,十四公主拿了第一。太子气急败坏,但不敢说先帝什么,也不敢说我什么。我把十四公主的文章拿回来读了又读,文辞并不华丽,但旁征博引,大写治国之道、驭臣之术,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作风激进,每下一笔都仿佛下了一刀。”
当时这篇文章读得他既痛快,又大汗淋漓,有这种见地,十四公主甘心只做一个躲起来养病、不问世事的公主吗,就算她甘心,太子又能容得下她吗。
那时他与十四公主还不曾见过一面,就对她有了混杂着佩服、忌惮与不甘的心情。
韩世临问:“那是你帮钟明月写的?”
眼看嘉德殿就在眼前,越鲤抬头看殿中灯光,答:“如果还能有第二个人,也不至于要我做这皇帝。”
等两个人进殿落座,斟来热茶喝,韩世临又续上这段谈论:“我记得你当时写,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古往今来无论忠臣佞臣,只要得帝王偏宠,必乱朝纲。陛下现在看着我,是不是也在这样想?”
越鲤吹吹热茶,啜饮一口,说:“我这皇帝还不知能做几天,你就替我考虑起来怎么驭臣了?”
她笑意浅浅:“世临,我没想那么远。”
韩世临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就是想对越鲤说,不许宠信其他臣子,只能他一家独大。越鲤觉得他想多了,自己虽然有所防范,但现在有把柄在他手中,他硬要废了越鲤,也不是办不到,只不过会遭天下唾骂。
表面上她是帝王,实际受他牵制,载舟与覆舟,只看谁手段更高一筹。
但韩世临说:“从先帝到诸位皇子皇女,陛下是我见过最会理政的人。当年太祖开国后,筹谋十六年才扳倒一个权倾朝野的贺丞相。太祖多年来一面盛宠纵容,一面不露声色谋划怎么要了他全家的命。我看陛下是当世明君,也有这个潜力。”
越鲤同他针锋相对,面上一派平和,嘴上说:“贺丞相盛极之时,他说一,太祖都不敢说二,等杀了他抄家时,家里已经在绣龙袍。世临,难道你也想要一件龙袍穿?”
说罢,不等韩世临回答,越鲤又言:“其实你想要呢,我就给你,没什么大不了。先别拒绝,你现在不想要,十六年后说不定就想了。”
韩世临同样说:“陛下现在愿意给,十六年后未必。”
越鲤大笑:“承你吉言,但愿我这皇位能坐够十六年。”
两个人说着说着逐渐不着边,韩世临替她算起来:“钟煦钟慈兄妹今年不过六七岁,要等他们足够明事理、能做决断,起码要过二十年。能用得动陛下你培养出来的老臣,又要十年。再到震慑群臣、有天子威严,还需十年。陛下这皇帝,做四十年才能安心交出去。”
越鲤假意肯定:“嗯,我做四十年皇帝,你便能做四十年百官之首,真是无忧。”
她说出口,又意识到什么,皱眉琢磨起来:“那我给祖宗拜年也要拜四十次,这要磕多少个头,写多少次拜祭的文章啊。”
她这一提,韩世临也想起来问:“陛下,你敢进皇室宗庙?”
这一声陛下叫得戏谑。
“我怎么不敢?”越鲤理直气壮,“要不是我,现在进去的就是吕文镜,他还要一把火烧了宗庙。姓钟的还敢怪我?多保佑我吧,现在保佑我,就是保佑钟氏江山。”
越鲤想,这皇位又不是我谋来,是最烫手的时候有人硬塞进手里的。她愿意将皇位归还给姓钟的,但绝不会拱手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