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鲤只在战报里见过庞冲,知道他左脸颊上有一块疤痕。现在见了真人,发现纸上写得虽然分毫不差,却远没有真正看到来得冲击。因为这一块疤,庞冲的脸显得有几分吓人。
宁长风尽责守在旁边,警惕着他的动作,他往下一跪,也不说话,不情不愿地瞪了越鲤一眼,倒是个性情中人。
越鲤先开口问道:“庞冲,你追随吕文镜,军功立了不少,是个会带兵的,也不贪求,忠心耿耿。只是我有一封战报读不懂,要你解惑。”
庞冲梗着脖子,不理她。
她问道:“今年四月时,春水初生,你做主将进攻容川城,容川地势低,你在临河上游,天时地利,军师为你献策决水淹城,你为什么不用?”
庞冲瞟她一眼,气哼哼的。
越鲤也不逼问他,自己回答说:“你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勒令军队不许冒犯平民,像你这样治军严明的,在吕文镜一党实在罕见。水淹固然是制胜之策,但临水汹涌,正在汛期,你不想伤及无辜,是不是?”
庞冲这才正视她,面色稍有犹豫,似乎是听出来她理解他,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了。
越鲤继续说:“你在每个地方都会大开监狱门释放囚犯,将他们充入军中。其中有相当多穷凶极恶之徒,你能将他们镇得服服帖帖,我想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你比这些囚犯还要凶煞。”
见他依然不答话,越鲤倒丝毫不着急,仍慢悠悠说:“你脸上的疤,曾经是几个字,对不对?”
庞冲立马喊道:“是我自己烫的!”
原本越鲤还不确定,只是看过对他相貌的描述,知道脸上疤痕的大小和位置,再结合他一些不寻常的举动,心中有一个推断。
但他这一失声高喊,越鲤便十拿九稳:这个人曾经是要流放的囚犯,在脸上刺了字。后来也许是正好吕文镜起事,临川大乱,他逃了出来。
这样也算吕文镜无意中救他一命,他忠于吕文镜,可以理解。
越鲤宽宥说:“你如果有什么冤屈,可以告诉我,我来替你平反。”
庞冲声音低了下来,口不择言:“我没有冤屈,这就是我自己烫的,我天生丑陋。”
自己烫跟天生长疤丑陋是两码事,他面上装镇静,心里已经急得前言不搭后语。越鲤见他不情愿,改口说:“好,也行,那我们就当没这回事。”
他耻于自己的囚犯身份,越鲤理解。倒是他听越鲤这么说,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越鲤说:“只是吕文镜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吧,尊他为天下之主,你救回来的那点百姓还能有安稳日子过吗?”
庞冲无言以对,低下头说:“吕公……吕文镜于我有恩。”
“我问你,第一,他是诚心救你,还是作恶之中无意间有利于你?第二,他于你有恩,那你应该给他鞍前马后、端茶递水,伺候着他,凭什么要帮助他戕害天下人?”越鲤问道,“抬起头,看着我说。”
庞冲脸上的疤依旧狰狞,神色却缓了不少,微有惭愧,看了越鲤一眼,又不由得低头躲闪。
越鲤又说:“你来的路上应当已经听说,今日我审吕文镜及其党羽,每个人犯下几条罪,都清清楚楚列出来,公告天下。依你之见,我可算公正严明之主?”
庞冲回答说:“陛下……确实公允。”
“吕文镜挟着恩情要毁了你的大义,而我与你的大义一致。你选了他,却不选我,如果因为你的选择,陷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你可会后悔?”越鲤层层深入。
庞冲原本也不是因为欣赏吕文镜才效忠他,心中煎熬已久,现在心里动摇得山崩地裂,说道:“胜负已定,陛下有德,便注定会赢。”
越鲤轻轻摇头:“不,我今日赢他,是运气好,胜他一筹。可是下次,我的运气还会这么好吗?庞冲,我不妨直说,我需要你。”
庞冲蓦地抬头,怔怔地看着越鲤,眼中不可置信。
越鲤神色认真,没有半分拿他寻开心的意思,说:“如今天下仍不太平,我只问你一句,今后做忠君之臣,任我驱使,你愿意吗?”
庞冲愣了好半天,直盯着越鲤看到眼睛发酸发热,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越鲤一直耐心等着他,似是断定他会答应。
这种信任令庞冲心中大为震动,他的理想,他的大义……他深埋于心底、从未大肆宣扬过的东西,这一刻都得到了肯定。
他好不容易找回声音,才回答说:“天下人本来就是陛下的臣民,忠于陛下是臣子的本分。”
他的话音恭敬了许多,越鲤满意道:“从前的事,你不想提,那就既往不咎,今后你是堂堂正正的天子之臣。”
庞冲叩拜道:“臣愿追随陛下,肝脑涂地。”
越鲤放松下来:“现下正有一件燃眉之急需要你来解,吕文镜的将领砍了个七七八八,将虽有不赦之罪,但兵是无辜的,都是自己人,也不是什么外族,就由你去收编、统领他们。”
庞冲自然领命,他熟悉吕文镜的军队,这事他来做最合适。
越鲤安排说:“等你收编好,我想年前各地都会按兵不动,不会再有变数。年后需要你与宁将军兵分两路,一路向南,一路向北,分别在各州巡兵,保各地的安宁,让天下暂且太平几年。”
庞冲答:“陛下要是把这种重任交给臣,臣一定,报君,报君台上……”
他磕磕绊绊,想拽一句文,偏偏想不起来,颠三倒四说了几遍,在帝王面前露了怯,一时抓心挠肺。越鲤被他逗乐,替他说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对,对,就是这句!”
越鲤笑完,说道:“行了,你就着手去办吧,命你上任的文书我已经拟好,稍后就发出去。”
她在等待宁长风来救援的日子里,真的做了不少事。别看她现在算无遗策这么风光,都是日夜研读、思考才推算出来的。
庞冲停了停,拜手说:“陛下,有一件事,臣想应该告诉你一声。”
“嗯?什么事。”越鲤问道。
庞冲回忆了一下,说:“吕文镜起兵时,称四皇子绛王殿下满门都被他屠了,其实,还留了两个小孩。”
越鲤与旁边的宁长风对视一眼,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事,她追问:“怎么回事?”
庞冲说:“当时,绛王自己在王府对抗吕文镜,不肯投降,也不肯逃跑,我看他很有气节。绛王妃带着两个小孩逃跑,正是我去追的,王妃自己故意拖延,几乎是直接送命,拼死掩护那两个孩子。”
越鲤上半身向前探,目不转睛听着他讲述。
“两个小孩才长这么高。”庞冲比划了一下,还不到大人腿那么高,“由一个会功夫的侍女护着,大一点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我追过去的时候,哥哥浑身是血,已经晕过去,妹妹死死守在他前面,抖得都快站不住了,还不投降。”
越鲤虽然心知他俩应当是脱险了,依然听得不忍心。
果然,庞冲说:“我下不去手,把他们放了,让他们乘船跑。回去之后向吕文镜复命,我就说将他们都杀了,扔进水里找不见了。”
庞冲一脸横相,还挺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越鲤顾不得感慨,说:“那是四殿……绛王的一双儿女,钟煦应当有七岁,钟慈五岁。他们两个还活着!”
越鲤心里一阵激动,她转过脸看向宁长风,刚想说什么,忽然意识到他不是韩世临,有些话只有韩世临能听懂。
她又收了回去,宁长风刚见她两只眼睛亮亮地看过来,明显要说话,却又没说,心里很疑惑,难道他自作多情了?
越鲤几乎狂喜起来,钟家还有人,这皇位以后还能还回去!她不用发愁了。
她平复一下心情,接着问道:“后来呢,你还有他们两个的消息吗?”
庞冲摇头:“之前吕文镜声势浩大,想必他们不敢声张。现在陛下已经砍了吕文镜,也许他们就会发出消息,来洛阳找陛下。”
越鲤忧心忡忡:“他们两个太小了,我必须派人去找。但也不能放开了找,万一有心怀不轨的人挟持他们,他俩定然要受不少罪,搞不好性命都保不住。”
她喃喃地出了几道主意,左右摇摆一番,最后回过神,说:“这件事我会找人去办,你先不要声张,等我打探到他俩的消息,把人接回来,你再讲你的仁义之举。”
庞冲回答:“陛下放心,臣的嘴特别牢,如果不是遇上陛下,我本来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
越鲤放下心,再跟他叮嘱几句,便放他出去办事了。
人一走,越鲤和宁长风相视,宁长风犹豫一下,还是问:“陛下刚才想说什么?”
越鲤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来那两个孩子。他们出生在临川,只有每年除夕回京,才见过几面,是两个很听话的孩子。但愿他们平安。”
宁长风问:“要不要我去找他们?”
“那倒大材小用了。”越鲤朝他笑了笑,“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做,找人我会托付给其他人。”
宁长风猜测说:“是陛下刚才说的巡兵之事?”
越鲤肯定道:“你先做个准备,年后再巡。我现在的打算是,南方诸州地方大,乱军多,由你去巡。北方稍稳一些,由庞冲去巡。”
她说着,感慨道:“我勉强只能挑出你们两个可用之人,也是幸而吕文镜军中还有这么一个忠义的,不然,就要你一个人巡完全境喽。”
宁长风答:“庞冲尚且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况且是臣?倒是陛下筹谋诸多,继位以来这一个月,操劳辛苦。”
越鲤在椅子上往后一躺:“是啊,现在终于能放松片刻,好在吕文镜是剿了,各州受到忌惮,能安生一段日子。”
她侧过头看宁长风,语气生动许多:“可惜呀,我现在没钱,不然斩吕文镜的时候,就在城中施粥,只要喊一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就能免费得一碗粥。”
宁长风宽慰她:“等战事稍停,修生养息,以洛阳的条件,不久即可富裕起来,陛下等下次……”
他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话好像不能这么说,越鲤高喊:“你还想再有下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