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长风带的几个骑兵分别走在前后,他自己坐在越鲤身后。越鲤身形比他小,如同直接在他怀里,他脑袋像进了几片云,轻飘飘的,有点迷糊。刚才领兵作战都没半分犹豫,这时倒生了怯,手臂环过越鲤腰身,简单的动作做得心头莫名乱跳。
他对越鲤态度郑重,简直有轻拿轻放的意味。越鲤没察觉,径自问:“宁老将军可还好?”
宁长风这才稳住心神,答:“一切都好。”
他又详细描述说:“那日收到陛下的信,起先拆出来玉玺和玉坠,爷爷他大为诧异,等读了信,他泪流不止,叩拜痛哭,想来陛下一定受了许多磨难,已经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他说,致使陛下陷入如此险境,宁家上下罪不可恕。”
越鲤摇摇头:“先帝负老将军已久,他愿意出兵,是天下之幸。”
宁长风答:“陛下言重了。其实从陛下殿前斩来使的消息传过来,爷爷就着手开始点兵,只是一直举棋不定,不敢妄动,直到那封信送来。”
越鲤推断说:“老将军恐怕身体还是不大好,不然不会派你来。”
宁长风见瞒不过她,便如实说:“爷爷年事已高,经不起奔波。况且读完信心绪激荡,一下子……呕了血。料想洛阳情势危急,便派我急行来保护陛下。”
越鲤叹口气,问起关键内容:“你带了多少人来?”
宁长风答:“先行三千人来为陛下解围,后面还有三万二正在陆续赶来。听闻宁府出兵,不少义士自发来加入,整个豫南的兵力都调来了。”
越鲤舒心笑道:“够了,太够了,加上洛阳的守军,用来守城的话,抵姓吕的十万都够用。”
她心情豁然开朗,宁长风又说:“陛下,玉玺贵重,并未随身携带,等入城休整后再归还陛下。”
越鲤并不担心玉玺,随意说:“无妨。”
宁长风倒劝起她来:“临行前,爷爷曾叮嘱我,有几句话见了陛下务必要传达。”
越鲤偏过头看他:“什么?”
他亦低头相对:“玉玺万分贵重,陛下切不可再轻易交与旁人。陛下是一国之君,这玉玺他人都受不起,唯有陛下天命所归,是它唯一的主人。”
越鲤答道:“其实交给你我很放心,今天你再晚来半个时辰,我就打算跟吕文镜谈判,叫你用玉玺来换我。”
如果玉玺交给其他人,比如韩世临,越鲤真没有把握他会不会拿出来交换。
宁长风低声说:“陛下实在是……”
后面的话他停住,说不出口,他觉得冒犯了。越鲤替他补全:“实在什么,乱来?”
宁长风不好说是,但他确实是这个意思,也无法反驳,含糊着认了。
越鲤笑了笑,停了片刻,又追问:“你带的话还没说完吧,还有最重要的一句呢,我在信里问老将军,这么多年,可曾有怨?”
她坐在马上,身后靠着宁长风,十分安全可靠。此话问出去,身后没了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宁长风的呼吸。几个气息交错之后,她听到他声音柔和地说:“不曾。”
越鲤心知肚明,怎么可能不怨?宁惟那一腔委屈,都随着先帝的离去成了一桩永远解不开的心事,只能不了了之。他必然明白越鲤所谓的“先帝后悔不已,临终时仍然记挂”只是她美化出来的,先帝要真有愧,还用等到新帝来道歉?
但他还是选择了继续忠于钟氏皇族。他的血泪是为往事痛哭,从前种种一笔勾销,他与先帝都潦草退场,将天下事托付给后来人,托付给越鲤和宁长风。
越鲤思虑着心事,几段交谈之间便进了城。沿途烛云一直随着他俩飞,它对越鲤实在好奇,几次企图落下来,被宁长风掠过去几眼,便不敢过来。
这个过程不动声色,越鲤最后才发现,她大着胆子打量一番,问宁长风:“它的名字是追风逐云的那个逐云吗?”
宁长风答:“是《山海志异》里钟山山神的那个烛云,更有意趣。”
这书越鲤也看过,一听他提起便知道。
进城之后,韩世临靠过来看越鲤,宁长风扶她下马。她走了两步,忽然想到重要的事,回头一把扯住宁长风:“长风,吕文镜也是急行赶过来,他带的人没有你多,刚才见了你就撤。他过来的速度实在太快,以我收到的战报推断,他已经和后方断了节,你去探一下,如果真是这样,你现在就去剿他,越快越好,不能等他跟后方汇合!”
宁长风肯定道:“我也正有此猜测,这次请陛下安心留在城中,臣定将叛贼生擒来。”
越鲤连忙说:“活不活的不重要,万一弄死就让他死去,别像他那样老是想着不能杀我,结果留了后患。”
宁长风便领命,刚要走,不放心地叮嘱越鲤:“陛下手臂的伤口记得上药。”
越鲤应了好,他才调转方向出城去追吕文镜。越鲤目送他出去,看了一会儿,听到身边人哼了一声。
她这才回头,对韩世临说:“怎么了?”
韩世临问:“手臂怎么伤的?”
越鲤回答:“中了箭,应当不是大事,皮肉伤,就是有些疼。”
韩世临扫一眼她浸得满是血的袖子,领她回家休整。她一边走一边讲起宁长风救驾的过程,眉飞色舞,很是得意。韩世临一路没说话,直到她讲完,才语气凉凉地开口:“恭喜陛下等来援军。爷爷没盼来,盼来孙子,臣瞧着孙子对陛下情真意切,说什么都信,正是陛下最喜欢的那种臣子,他一来,陛下春风满面、志得意满。”
越鲤听得心里直犯嘀咕:我没惹你吧,宁长风也没惹你吧,这援军难不成还来错了?
不过想到刚才情况凶险,韩世临应当也为她担心过,她却只顾赞美宁长风,是有点得意忘形了。她便不计较韩世临的情绪,动了动肩膀,说:“我现在浑身都疼得厉害,快散架了。”
“陛下撑着点,现在散架,宁将军回来要伤心坏了。”
“……”
越鲤难得词穷。
韩世临刚才确实被她吓得不轻,直到开城门把她迎进来,看着宁长风慎之又慎地将她扶下马,才放下心。韩世临看她一点没把这涉险举动放心上,反倒心情大好,心中很是不平,几句风凉话便脱口而出。
话说完,人还是要照顾。韩世临叫来人给越鲤仔仔细细清理伤口,上药包扎,顺便给她开跌打损伤的药,治她那一身摔的淤青。她看着医官把手臂上结的血痂一点一点擦掉,心里疼得厉害,又不愿表现出来,只能默默咬牙,眨几下眼睛忍着。
刚处理好这一切,救回来的几个老头过来韩府找她。
为首的仍是孟怀光,他全程跟着越鲤颠过来,此时看越鲤伤得衣袖血迹斑斑,心痛道:“陛下今日不该出城。”
后面的方学岱跟着说:“是啊,臣等年迈,说句不好听的,没多少日子可活。可是陛下年少,拿陛下来换我们,实在下策。”
越鲤坐得笔挺,声音一沉,脸一拉,摆出皇帝的架子:“诸位意思是朕错了?”
方学岱立即:“不敢!”
越鲤满意地点头,恢复闲话家常的语气:“知道不敢就别说了,今天大家都受了罪,回去好好歇着。长风已经去剿叛贼,各位都在府上静候佳音即可。”
孟怀光依旧看着她的伤口,满是心疼,比自己受伤难受多了。于情于理,越鲤确实都应该来救他们,但理论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越鲤是个干脆的性格,做出决定就不犹豫,倒是孟怀光心中各种滋味交杂,难捱得很。
越鲤把人都劝走,惦记着城外的宁长风,叫人密切关注战局,及时传回来消息。又命令禁军统领祁海挑一队嗓门大的士兵送出去,绕着吕文镜的军队大喊:陛下有令,降者无罪!给吕文镜形成一种四面楚歌的势态。
她从下午一直坐到深夜,见局势不错,才撑不住倒头睡过去。
她心中记挂,恐生变数,一晚上做了许多梦,醒转许多次,天将明时就再也睡不着。
起床之后,身上比昨日刚摔时还痛,每个动作都牵出一段疼痛。吃早饭她有气无力趴在桌上,韩世临在旁边正襟危坐,吃相斯文,两个人对比鲜明。
越鲤边吃边听韩世临讲城外的情况,早上宁长风派人回过城,韩世临转达一番,末了点评说:“他尚有余裕关心陛下的伤势如何,想来形势大好。”
他话里还是带着话,越鲤猜测,他很享受一手把持朝政以及新帝的快感,现在来了一个即将能与他抗衡的宁长风,心里不舒服,嘴上就没好话。
正想着,又有侍从通报一声,进来报信。越鲤坐直了,问:“什么事?”
来人道:“陛下,又有援军来了!”
越鲤问道:“是谁?”
“荆州太守,姚净远。”
越鲤怒道:“这老狐狸,天天送信大喊自己十万火急来救驾,从岳阳到洛阳走了两个月,就算全军摔断腿、爬都能爬过来了。现在听说宁家出兵,腿突然好了,跑得飞快两天就到!”
侍从不敢接话,韩世临倒很爱看她发火,心情一下子大好。越鲤又问:“他带了多少人来?”
“听姚大人自己说,仿佛三万人。”
越鲤的怒火迅速平息,当场变脸:“好好好,姚公是有功之臣,三万人,太好了,就算吕文镜后方的兵马补上来,也不足为惧。”
她忍不住拍一下桌子,说:“上天垂怜,钟氏皇族命不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