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越鲤匆匆赶过去,路上听内侍回禀,皇帝今天白天还好好的,吃过晚饭不久,忽然开始呕血。内侍一检查,才发现茶水里下了毒。

皇帝还没有召见其他人,殿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吐了血,眼睛模糊,几乎看不清,听到越鲤叫了一声陛下,才缓慢地朝她的方向看过去。

毕竟越鲤才送走姐姐不久,看见皇帝一副垂危模样,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上来问医官情况。

内侍在旁边说:“这位是十四公主。”医官已经听闻她的事迹,便有问必答。

越鲤问了几句,心渐渐沉下来,医官百般措辞,依然说不出委婉的,就差把没救两个字写在头顶了。皇帝最近几年精神颓靡,身体底子都空了,再一副毒/药下去,能活过明天都算命大。

而且,他不想活,续命的猛药喝下去都吐出来了。

越鲤理解,现在死了,对他来说,也许还算解脱。

原本越鲤还想问问皇帝,怀疑是谁下的手,看这情况,还是算了,她自己琢磨吧。她只问皇帝:“陛下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要交代?”

皇帝点了点头,挥手遣退其他人。越鲤上前扶住他,对内侍说:“你们去吧,在外面等着,有什么我会叫人。”

其他人退出去,合上殿门。

越鲤低头问:“陛下?”

皇帝眼睛看不准,空洞洞的,说话有些含糊,问她:“朕死之后,有何脸面去见祖宗?”

越鲤答:“今时今日,乃前人几代累积而来,非陛下一人之过。”

皇帝虚弱地笑了笑:“朕既崩,皇位自然是要传于十四公主。”

“陛下?”越鲤诧异地皱起眉头。

皇帝忽然用力捏着她的手:“现在朝臣认定你是十四公主,你也有那份魄力,你愿不愿意为了明月,把这个十四公主做下去?”

“这怎么行!”越鲤焦急,低声喝道,“陛下糊涂!我一个外人……”

“十四公主怎么会是外人!”

皇帝仰起头看她:“个中利弊你都知道,不用朕再多说,全看你愿不愿意帮钟家这个忙。”

越鲤自然摇头,做公主已经够荒诞,怎么还能做皇帝,古往今来,哪个皇位上坐的是一个侍女?

皇帝几乎用了恳求的语气:“现在山河破碎,明月她……连安葬都不能。若你愿意,将来找机会安生葬了她,让她身后得享安宁与光荣,好吗?”

越鲤的心只要听到钟明月就变得万分柔软,一个不字怎么也挤不出来。

她艰难地沉默着,皇帝忽然向前,要向她跪拜,她慌忙把人扶住:“陛下这是做什么!”

皇帝答:“护不住明月,是朕有罪。但你能护住她,还能让她的名号被天下人传颂,你能不能……”

“陛下,就算我接受,难道现在大厦将倾,我就能把这山河收拾起来吗?”越鲤仍拒绝道。

这皇帝真的是病急乱投医,给她画了一张大饼,仿佛她说一个好字,天下立即就清明了。

况且,越鲤心中也有气,她进言,皇帝不听,现在皇帝要撒手不干,就开始说她好话,说她一定行。

皇帝叹道:“明月从小到大的每一篇课业、策论,都是你写的,她已经通通向我坦白过。像你这等见识,天下少有,该是治世能臣。你……你比我要强,起码,不会开城献降。”

越鲤还在为难,皇帝道:“你就当,是为了明月,这本来也是她的山河,你应当辅佐她的!”

越鲤明知这是皇帝拿捏她的话术,仍然随着他的话意,忍不住想,如果把这件事做好,钟明月是不是……也会欣慰一些。

若是拒绝皇帝,接下来天下局势飘摇,不知该躲到哪里去。若是随皇帝一起赴死,一则有负于对钟明月的承诺,二则,如韩世临所说,人死了就什么也护不住。

她思虑再三,其实心里都清楚,今天皇帝非把这件事交到她手里不可。甚至可以说,就算他不传位,死了之后,众臣也会拥护她做新帝。

这天,入夜时分,四位重臣都急召入宫。

本来四位都是老臣,但韩丞相近年总喜欢告病,一直都是派韩世临代表他。其余三位是孟、蔡、方三家老臣,为首的是孟怀光孟太傅,他忠心不二,态度强硬,也是个骂人厉害的,只对皇帝一腔忠义。

这几个人到场时,皇帝已是弥留之际,他声音衰微,孟怀光一见他这样,眼泪已流出来,连声呼陛下。

皇帝哀叹着劝慰说:“人终有一死,朕早有预料。”

老的几个都泪水糊了一脸,只有韩世临脸上没什么表情,反而朝越鲤看过来。

皇帝交代道:“朕走之后,江山托于十四公主。从前她名字轻,恐镇不住河山,继位后换个名字,改名为珑,从玉、龙声,钟珑。她年纪轻,要你们几个费心教导。”

越鲤应声叩拜,脸上神情飘忽,虽然悲伤,却显然是在想钟明月。

孟怀光哽咽着说:“陛下……臣等,必誓死效忠新帝。”

皇帝声音嘶哑:“珑儿,过来。”

越鲤乍一听他叫得温情,还有些恍惚,回了一下神才拜到他面前,内侍过来端着玉玺献上。皇帝伸出手,内侍依照他先前的吩咐,将他食指刺破,他点在越鲤额头,留下一个血印,低声道:“从今往后见了谁也不必再拜,你身负钟氏血脉,要如同你的名字,做真龙。”

玉玺赐到她手中,她接下来答应道:“陛下放心,我定不负。”

不负她。

交代完继位之事,皇帝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松下来,对这折磨他已久的世间再没有留恋,最后深深看越鲤一眼,阖上眼,长叹着咽气了。

殿里众人跪了一地,以孟怀光为首,放声恸哭起来。

越鲤继位的旨意要第二天再宣读,今夜她按照皇帝的遗旨,一一处理他身后事项,按理说那个暗卫首领向羽要协助她,可是此人行踪不定,她找了半天找不到,只能自己来。

第一道命令,就是要后宫妃嫔宫人悉数殉葬,免得他们认出越鲤来。越鲤吓了一跳,一下子游离的情绪都没了,整个人回过神。

她这假皇帝还不知能做几日,就搭进去这么些人,她怕遭天谴。她自己也曾是皇帝一句话之间就要丧命的侍女,心中不忍,便改为遣散后宫,都出去找活路吧,此生再不要回宫里便是。

皇帝还说,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将他葬入霄山皇陵,守孝三月即可。这条越鲤没什么意见,只是心想,洛阳城还不知能不能撑过三个月。

皇帝身边那名大内侍,是个能干人才,越鲤本想把内宫事务一概交给他打理。但他作为皇帝心腹,自然认得越鲤,知道她是个假的,皇帝担心他以此要挟,乱了朝纲,便命他殉葬。

越鲤忙得团团转,一个没注意,他已经饮下毒酒,平静地等死,要随他伺候了一辈子的皇帝去了。越鲤心中遗憾得都有些心痛,能用的人本就不多,皇帝临走还要带走一个……

她看着大内侍,叹道:“其实你可以与我商量,不一定非要如此。”

大内侍笑答:“陛下说了舍不得我,去了那边,没有我伺候,陛下不习惯。”

“你明知……”越鲤不便明说,你明知皇帝只是找了个借口灭口。

大内侍依旧笑:“臣怎么会怪罪陛下?那可是陛下。”

他说得轻柔,越鲤听得不是滋味。

桩桩件件安排下去,已是深夜,越鲤回了寝殿打算休息。她人是打算休息了,脑子歇不下,还在飞速转动。

皇帝留了一个烂摊子给她,她首先要想办法保命。她已经得罪吕文镜,求饶或者议和都没用,只能想办法击退他。

凭借洛阳城这点兵力,实在抗衡不了,她不管多么能耍嘴皮子,手里还是要有一些兵才能玩得转。

就宫里这些东西,哪一样看起来能给她换来兵马粮草?

她思绪飞出去,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任由侍女为她脱衣服,脑子里使劲想,要不然张皇榜寻几个撒豆成兵的奇人过来,死马当活马医……

这么一想,皇帝根本什么都没给她留下,连顶用的内侍都带走了,就留下一个不能吃也不能卖的玉玺……嗯?玉玺。

越鲤忽然转过身,挥挥手叫侍女停下,走过去把装玉玺的盒子打开。她把玉玺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乍一看似乎是白玉雕的,但她听说过,玉玺材质特殊,迄今还没有跟它一样的玉石,也就伪造不了,世无其二。

她转动玉玺,看上面刻的字,再环视四周,先对着桌脚比划,不太满意,又四下打量,最终将桌上一个黑铁的镇纸拿过来,侧着角度对玉玺下狠手一砸。

玉玺的边角磕了一块下来,周围侍女被她吓了一跳。她自言自语:“幸好是玉石做的,如果也是一块黑铁,我倒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说罢,她招呼侍女:“拿笔墨来。”

侍女拿来纸笔,点上灯,为她研墨。她铺开纸张落笔,写了一封信。少顷,写完之后,她郑重折好信纸,推门叫人。

皇帝给她留下了最信任的那队暗卫——刚才错怪皇帝了,他还是留了点有用的——忠心耿耿,极为可靠。为首的向羽知道她真实身份,其他人并不知道。

她想让向羽从中挑两个可靠之中更加可靠的,挑来挑去,最后干脆说:“事关重大,这是给洛阳城请救兵,也是给天下请救兵。你们都去吧,帮我做一件事,把东西送过去……”

她悉心交代,一一强调,反复把要做的事、要说的话、要去的地方说给他们听。领头的向羽犹疑道:“陛下曾命令,臣等须誓死守卫公主安全,如今全都离开,恐怕……”

“放心吧,我没事,你们一走,我就会去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待着。”越鲤解释道,“做事要分轻重缓急,你们要做的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绝对不容有失。外面乱得很,多点人我才放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一个人活也活不久,要洛阳城活了我才能活。快去!”

暗卫得了她的命令,全数出动。越鲤看着他们出发,这才放心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