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院子里的枫树红了,叶子飘摇落下。虽是落叶,却因颜色热烈而添了几分生机。

小侍女捧着信,急匆匆踏进来,进宵月宫到了寝殿门边,小声叫:“越鲤,越鲤——”

越鲤轻手轻脚出来,接过信拆开看,小侍女在旁边飞快地控诉:“越鲤,太气人了,孔府待我们真是避如蛇蝎,恨不得隔着一条街把信递给我,然后立马赶我走!”

她又羞愤又着急,脸颊红扑扑,越鲤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头顶权作安抚,扫了几眼看完回信,冷哼一声:“真是个没骨头的东西。”

小侍女凑上来:“骂孔公子?”

越鲤将信件撕掉,说:“自然。”

一封信慷慨激昂,可以看出这位孔公子生怕有其他人看到,写得十分趾高气扬。大意是既然孔府已经退了与十四公主的婚约,就不方便与公主再有牵扯,借钱不给,借药没有,祝公主早日康复。知道公主实在情根深种,但孔府无意,若再纠缠,就是不要脸。

越鲤叹道:“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怎么会把脸伸过去给这头猪打?”

小侍女愁眉苦脸,越鲤还算平静,她早就知道对方会拒绝,只是仍抱着一丝万一能见鬼的幻想。

现下莫说十四公主了,就是当今圣上,也不过是个空架子。天下十三州拥兵自重虎视眈眈,只不过谁也不想做出头鸟,不敢背骂名。直到临川的吕文镜自立为王,带兵直指王都洛阳。

空壳子朝廷兵败如山倒,眼看姓吕的就要打过来,有人逃命,有人等死,有人趁乱捞一笔,谁还在乎一个病秧子十四公主?越鲤想要的药材宫里没有,出城去买,药商坐地起价,几乎要掏空公主的家底。

宵月宫的内务向来是越鲤主持,她脑袋灵活,攒下的家底本也丰厚,但才买几次药,就已经不妙。去找皇帝要过几次钱,偏偏皇帝也病中,给他自己买药都要花不少。

越鲤将撕掉的信件投进炉子里——原本天气不算太冷,只是公主体弱,暖炉早早燃了起来。她想来想去,向小侍女说要出宫买药,说罢,空着两只手就走了,并未取银钱。

她去了城中最大的药坊,宫中没落,有钱的王公贵人都爱在这里买药,前几次公主需要的药材也是在这里置办。

抓药的认得越鲤,她气度不凡,说话也沉稳,一听就是在家中能做主的人。她仍要了与前几次差不多的药材,只加了三副参汤,结账时道:“这些都记在韩府账上。”

“什么?”对方疑惑道。

越鲤当他没听清似的,字字清晰地重复:“记在韩府,韩世临公子账上。”

“我自然知道韩府,只是,为何?”对面的人手按在药材包上,迟疑着。

越鲤同他解释:“我是十四公主的侍女,这点应当不需要再证明。”

那伙计点点头,十四公主是出名的药罐子,与药坊打交道最多。

“近日十四公主退了与孔府的亲事,你可曾听闻?”

伙计嗯了两下。

越鲤正色道:“原本公主不愿退亲,但实在没办法,因为韩世临韩公子倾心公主,一定要向她求亲,谁都拦不住。”

伙计模糊地啊了一声,原来是韩世临把人家婚事搅黄了啊。

越鲤挪开他的手,拿走药材,又道:“公主心地善良,不忍心看旁人为了她争斗,万般无奈,只能忍痛退了亲事。我们可不敢惹这位韩公子,你看你敢不敢,把账记好,月底韩府的人结账时一并算上便是。”

她神色笃定,从容自然,看着伙计记完账,拎着药材如常离开了。

韩家是世家望族,钟鸣鼎食,韩世临年纪轻,又是这一代年轻人里最有出息的,可以说在洛阳城,姓钟的皇族都比不上他风光。

他才情出众,眼高于顶,看不起众人,脾气古怪得很,难伺候。伙计脑子里闪了一下去韩府一问究竟的念头,立即打消,这韩公子发起火来,说不定要迁怒他,他哪里担得起这位大人物的怒火!

看越鲤的样子实在不像说谎,她真真是十四公主的心腹之人,伙计想,她一个侍女怎么敢毁韩世临的名声。

他想不到,越鲤确实不在乎堂堂韩公子的名声,她只在乎公主的死活。这则流言说的是韩世临强势要求亲,又没说公主答不答应,公主这边最多就是整个皇家失权,没有能力反抗。即便如此,越鲤还是深感无奈,她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会落魄至此。

越鲤回宫之后天色渐暗,她将药材都交与小侍女去熬,再煮一碗参汤给公主喝。宵月宫本来就人少,此时纷纷逃难,不伺候了,更是只剩她与小侍女两个人。

公主曾劝过她许多次,也去逃命吧,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但越鲤怎么肯听,她依旧如同从前一般,为公主筹谋好所有一切,让她不必为任何问题忧心。

参汤是越鲤端过去的,进了寝屋,转过屏风,绑起床幔,里面躺着的便是十四公主,钟明月。她睡了一天,此时才悠悠转醒。白日昏睡太久,整个人不见好转,反而疲态毕露,低低地叫越鲤:“小鲤。”

越鲤是她心口的一条小锦鲤。

越鲤答了一声,笑道:“就知道姐姐醒来第一个寻的肯定是我,煮好参汤我就赶紧过来了。”

钟明月近来身体垮得厉害,只余一口气吊着,左右伺候的人都愁眉不展,只有越鲤镇定自若,还能哄她笑一笑。

从前她身体不适,越鲤比她还着急。如今临近大限,越鲤却显出一种反常的平静,静得让钟明月心下隐隐不安。

越鲤扶她坐起身,一勺一勺喂她喝参汤。汤里还加了甘草和白茯苓,喝起来微微发甜。钟明月喝了小半碗,便紧紧合上嘴唇,再也喝不进去。越鲤不勉强她,收了碗,叫她坐着清醒一会儿。

钟明月倚坐片刻,问:“哪来的钱,还买了人参?”

越鲤答:“自然是从前攒下的。姐姐还记不记得,以前三皇子曾骂我是貔貅,应该去管国库,攒点家底有什么难。”

她说什么,钟明月便信,只当她是豁出去了,眼看自己人就要没了,攒着钱也没用,索性一口气都花出去。

越鲤陪她说话,多半是越鲤在说,她在听。越鲤握着她的手温声说了一会儿,她又昏昏地合上眼。

如今宫里宫外都躁动,钟明月睡着,越鲤叹口气,起身又忙起来。

大厦将倾,钟明月这里能维持一隅安宁,全靠越鲤撑着。

往回倒数十年,天下还没彻底撕破脸皮时,十四公主钟明月还是皇室颇受宠的小公主。

而越鲤是越妃娘娘的宫人生下来的小孩——越妃的这个姓氏,正是越朝的越,这倒没什么稀奇,唐朝也有姓唐的人。

宫人私通是死罪,母亲死后,越鲤被随意扔在下人堆里,全靠越妃娘娘暗中相助,以及宫人们偶尔的好心,才勉强活下来。

她生命实在顽强,就这么野草似的长大,年纪轻轻,看什么学什么,甚至趁着送吃食偷听东宫的学堂讲课,拿起写着字的纸片临摹,居然懵懵懂懂识了些字。

会写字可稀罕了,宫人们议论起来,传开她的名声,不知谁那么多嘴,说她比太子刚开蒙时,会写的字还多。那时太子正年少气盛,此等言论添油加醋飞进他耳朵里,他登时气急败坏,派人押来越鲤就要动手出气。

此后更是见她一次就百般刁难一次,偏偏她骨头还硬,怎么都打不服,幸而遇到十四公主,好心救下她带回自己殿中。

公主问清来龙去脉,知道她会写字,便叫她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越鲤两只手都脏兮兮,握住笔稍作踌躇,在纸上画了一只鲤鱼。

钟明月看了看,知道她是心里害怕,便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因为你会写字就打你。”

小越鲤脸颊鼓鼓,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公主,钟明月忍不住抱起她,亲了亲她的脸颊,安抚一会儿,笑着说:“你要不写,那这条小鱼就是你的名字了。”

越鲤这才不声不响地落笔,工整写下两个字。

自那天起,越鲤便留在钟明月身边。她实在灵敏,日子久了,越来越得公主倚重,公主需要什么她就做什么,难的、累的、耗费心神的,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她都做,经常用公主的字迹为她写课业,甚至连考试都敢代考。

钟明月长她四岁,因她可靠,渐渐的,两个人无话不谈,模糊了主仆的界限。没有外人的时候,私底下钟明月怜悯她没有亲人,甚至允许她叫一声姐姐。

童年颇为无忧,少年时就混乱起来。皇室血脉,除去一大把早夭的,剩下的小孩接连不断出事,太子溺亡,五皇子饮酒过度,夜间冻死院中,八皇子摔下山崖失踪,四皇子封地在叛军之地,今年起事时一家人都惨遭祭旗……

一个个数下来,仅剩的便是十四公主这个病秧子。

这其中有巧合,也有人故意为之。朝中势力错综,皇帝性格软弱,护不住子嗣,自太子死后,每当他倚重哪一个,哪一个就出事。迫害皇子与迫害皇帝完全是两种严重程度,众臣顾及最后的名声,不好对皇帝下手,就对皇子下手。眼看皇家子嗣凋零,再这样下去,恐怕皇位就要被迫传给外人。

旁支诸王有蠢蠢欲动的,与各地官员联络,靠那一点血脉,日后起事可以作为一个名正言顺的傀儡供他们使用。

越鲤自然看不上这些与虎谋皮的东西,个个自以为能占便宜,其实官员们要么是草包,要么一旦得手立即反目,哪个会有好下场。

她替十四公主写了许多年的国事策论,就连地图都临摹着画过,可叹山河飘摇。皇帝心力交瘁,听闻时常呕血,心情灰败,按照从前培养继承人的规矩让十四公主写议政的奏表,却没有心情去教导,浑浑噩噩勉强度日。

点灯写完今天的策论,越鲤收拾收拾,隔着一扇屏风,睡在公主房中,防止她半夜需要。

钟明月时梦时醒,混沌中不得安宁,始终在思索。梦中她顺着若有似无的线索绕圈子,有时看见小时候的她和越鲤,越鲤放风筝给她看,她们一起偷吃糕点,越鲤在隔着帘子的考场里代考,她照着越鲤写的课业念,听得先生一整天都和颜悦色……

有时梦见越鲤发高烧,她守在旁边一遍一遍给越鲤擦高热的额头和手心,一遍一遍叫小鲤鱼。梦见越鲤吃饭、走路、写字,她们两个都从很小的女孩慢慢长大。

有时又梦见她自己卧床太久,站不起来,许多人围在她床边哭,越鲤却不哭。

何止不哭,越鲤朝她笑了笑,然后一转身,梦中病床变成一座高楼,越鲤毫不犹豫地踏出门跳下去——

钟明月猛然睁开眼睛,急促地叫了一声。

屏风那边传来越鲤的声音,她迷迷糊糊翻身下床,举着烛台点亮,过来问:“怎么了,姐姐,做噩梦了?”

她刚靠近,钟明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极大。钟明月深喘几声,眼睛湿润,她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越鲤最近变得这么平静。

越鲤抚着她的脊背:“别怕,别怕,我一直在呢。”

她更用力地抓着越鲤,声音沙哑,万分悲哀,问:“小鲤,我快死了,你为什么不伤心?”

越鲤抬头对上她的眼睛,烛火昏黄,一小簇亮光在她眼中跳跃,她脸色苍白,泪珠滚落:“你是不是决定了,要随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