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三五 辽西与宁古塔

盛京,崇政殿。

崇祯十三年的隆冬已经来临,连日的大雪覆盖了整个盛京城,一切的宫殿、民居、作坊都笼罩到银白『色』之中,大雪覆盖了街道,饶是午后,依旧少有人来往,盛京城中家家香烟袅袅,那是城中满人在为锦州前线的亲人祈福,然而这些人却管他们的亲人会祸害多少大明百姓。

索尼坐在轿子里,耳边听着轿夫踩着雪地的声音,然而脑海之中却有各种信息此起彼伏,他刚从宁古塔回来,而在此之前他去了一趟朝鲜,目的就是搞清楚发生在绥芬河一带的袭击事件罪魁祸首是谁,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到目前为止,依旧没有一个准确的消息。

进了崇政殿,索尼叩首问安,高居御座的皇太极腆了腆肚子,说:“索尼,起来吧,快来侍奉笔墨,这些太监实在是粗笨的很!”

索尼站起身,眼睛瞥过坐在御座下奋笔疾书的那个汉人,心中满是自豪:饶是你范文程谄媚奉承,将我暂离中枢,在主子心里,我依旧是最体己的人。

索尼走上台阶,轻轻研磨墨汁,皇太极端着一本奏疏看着,上面正是锦州前线请粮的内容,他皱了皱眉,犹豫着是准了这十万石粮食,还是减少到五万石,索尼低声说道:“主子,奴才这次去朝鲜,虽然未曾调查出真凶,但也借着此事敲打了一下朝鲜王,要了十五万石粮食来,估『摸』着年前也就送达了。”

皇太极肥硕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容,大笔一挥,把那奏折准了,大赞道:“索尼啊索尼,不愧是巴克什,这顺手牵羊做的好呀。”

“都是主子提点的好。”索尼并不居功,说道。

皇太极把奏折放一边,一挥手,让太监送上一个凳子,说:“罢了,今日事情处置的差不多了,咱们也该议一议宁古塔的事儿了,死伤了数百旗丁不说,贡貂儿也被抢了,这有损我大清的尊严,定然是要好好惩戒一番的。”

索尼和范文程二人皆点头称是,皇太极道:“索尼,你先说说目前掌握的情况。”

索尼站起身,恭敬的说道:“启禀皇上,奴才这次前往朝鲜,又去了一趟宁古塔,与昂邦章京吴巴海一起调查,也亲自询问了几个从绥芬河逃回来的逃兵,目前可以知道的是,袭击赏乌林使臣队伍的是乞列『迷』人的乌扎拉部的叛逆和一支不明身份的军队,乌扎拉部在袭击之后进行了迁徙,原本以为他们去了朝鲜,但是根据朝鲜提供的情况和哨探回复,朝鲜境内,特别是咸镜北道图们江一带并没有乞列『迷』人的踪迹。”

“那支军队是朝鲜军吗?”皇太极皱眉问道。

索尼道:“尚未确定,那支军队约有三百人左右,装备了火铳,而且向乌扎拉部提供了大量的精铁箭矢,在袭击了海塔的队伍之后,他们没有离开,而是占据了我们在兴凯湖的木城,与当地的蛮子进行贸易,他们的商货主要是剪刀、匕首、斧头等铁器,还有盐巴、糖、香料和少量的茶叶,他们不仅换了大量的『毛』皮和参茸,还雇佣走了数百乞列『迷』人。”

皇太极略略点头,问:“范先生,你认为呢?”

范文程捻动着八字胡须,若有所思的说道:“皇上,在兴凯湖那边,除了大清,也就只有朝鲜人可以提供那么多的盐巴和铁器了。”

“可是朝鲜王调查了境内的军队和大臣,没有发现动用兵马的迹象,而且朝鲜王信誓旦旦,不像是欺瞒的样子。”索尼开口说道。

范文程笑了笑,说:“索尼大人是实诚人,朝鲜王自然是不会承认的,不过他倒不一定真的掌握国内的军队,索尼大人应该知道,朝鲜国内那群心怀异见者屡屡作『乱』,朝鲜王也是不得控制局势了。”

索尼脸『色』微变,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但他出于对皇太极的忠诚,只想提供事实,而不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倾向去诱导皇太极。

范文程见皇太极不说话,又道:“皇上,奴才以为,就当做朝鲜叛逆处置便是了,让朝鲜王派遣兵马与我大清精锐一道进剿,也能减少我们在那里的资源投入呀。”

这话着实说到了皇太极的心坎里,如今整个大清的重心都投入到了辽西方向,已经围困锦州半年有余,从明国反应来看,一场决断大清与大明谁主天下的大战即将展开,大清的优势就是没有流贼在国内掣肘,为了这场胜利,皇太极希望倾尽全力,不希望在其他方向分薄力量。

宁古塔距离沈阳超过千里,行军距离三倍于此,而想要对付那支隐藏在黑暗中的军队,弹压可能叛『乱』的乞列『迷』部需要两千人马,而在三千里外维持这样一支人马投入的资源实在太多了,而敌人很有可能向东撤退,深入密林,那样就更加不容易了。

如果把这支兵力整合起来,投入到辽西战场,是可以改变一场战役胜负的,从全局考虑,那更符合大清的发展战略。

按照范文程的法子,就认定是朝鲜国内叛『乱』,以朝鲜兵马为主力进剿,那可以解放出大量的资源,即便是失败,也不足以让东面的局势败坏。

这个时候,门外的护军统领遏必隆走了进来,低声说:“主子,各旗主王爷和六部大臣都是到了。”

皇太极微微点头,说:“好了,宁古塔那边的事情便定下来吧,给宁古塔发一个营的军械,让昂邦章京吴巴海戴罪立功,诏令朝鲜王遣兵马支援,就定在明年的四月进军吧,不管怎么着,先把作『乱』的乌扎拉部找到,全族桀灭,给乞列『迷』蛮子和那些不安分的索伦震慑,如果吴巴海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话,我就要考虑换一个主帅了。”

索尼只得听令,暗暗记下,待朝会之后拟旨。

不多时,清国王公大臣分文武两班进入,八旗诸王除了在锦州前线的济尔哈朗和多铎,其余都在,在兵困锦州以来,这是规格最高的一次朝会了,就连半隐退状态的代善都列在了诸王之首。

清国基业草创,虽然有不少汉臣加入,引来明国朝仪,但终究难以脱蛮荒气息,在行了跪拜礼之后,旗主们坐定开始议政,皇太极环视一周,当先说道:“锦州已经围城近八月,前线将士苦战半年有余,朕这几日听得不少闲言碎语,咱们满人不是他们明国人,便敞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意见今日便说出来,今日议定的事情,日后不得再行私下指摘了。”

话虽说如此,但是满朝大臣噤若寒蝉,如今皇太极登基四年有余,早就不是当年四王南面共坐的时代,不要说已经被囚禁、身死的阿敏和莽古尔泰,就连素有威望的代善都被整治的没了脾气,饶是多尔衮兄弟掌握着两白旗,如今也是服服帖帖,绝不做出头鸟的。

“怎么,人后个个是能言鸟,到了朕面前怎么哑巴了?”皇太极冷着脸问道,几十年来杀伐果决的他,身上自有一股威亚常在,几个胆小的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众大臣相互看看,最终还是代善轻咳一声站出来:“皇上,容老臣多句嘴。”

“二哥是宗室老人儿了,素有威望,膝下更有多人在阵前效力,自然说得。”皇太极脸『色』凝重的说道,这个时候,既然连代善都站出来,那说明宗室重臣之中确实有诸多疑虑,若是处置不好,恐怕生变。

代善说道:“皇上,咱们大清兵马围困祖大寿七个多月了,那锦州城跟铁桶一般,屡屡进攻都不得,尼堪红夷大炮凶狠,伤我诸多将士,前线将士征战已久,已有怨怼之心,若是再行拖延,靡费粮饷,国库吃紧不说,还要多增伤亡。是下定决心,死攻锦州还是遣兵马继续围困,皇上得定个章程,不能让十数万人在辽西空等着呀。他明国家大业大耗得起,咱们大清可没那么多钱粮虚耗呀。”

代善这话本就综合各方的意见,说的有极为在理,惹的众人暗暗点头,这话也说出来双方的长短优缺,明国虽然腐朽沉珂,但说到底还广有十三省,硕大的体量是清国所不及的,而清国顶在前线的可不止精锐的军队,还有更多的包衣,那可是春播的主力,今年的播种和秋收都受了影响,若是再不撤回休养,那明年就是年成好,也是灾荒之年。

实际上,众多王公已经感觉锦州成了鸡肋了,纵然打下来又如何,能缴获多少粮食和丁口,根本就是不划算的买卖。

有代善开头,一些大胆的王公纷纷叫嚷起来,他们要么说国库吃紧,要么说兵多饷艰,还有拿发生在绥芬河的事情发难,说宁古塔是大清龙兴之地,被人攻掠,实不可忍。

代善这话说完,皇太极却是没有搭茬,他就坐在那里,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神秘的样子倒是让众多满汉大臣不知道该怎么办,争辩的声音渐渐小了,当殿内安静下来的时候皇太极忽然笑了,问:“你们是不是还想着像三年前一样,抢一次西边?”

这问题一问,包括代善在内,众人都是笑了,一直不说话的多尔衮待众人笑过,语态轻松的说道:“皇上,臣等确实有这个意思,十几万大军若是再从边墙进去,掠一次中原,又是几百万银子,数十万男女,何必在锦州城和辽西军镇死磕呢。”

“是啊,皇上当年提出伐明策,把明国比喻成大树,咱就按照这法子,进去砍树枝,摘果子,何必和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树皮过不去呢。”另一个王爷也是出口说道。

皇太极哈哈一笑,说:“尔等怎么知道这次围攻锦州,不是继续伐明之策呢?”

见一群人哑然,皇太极说道:“咱们进边墙掠了四五次,大规模的也有三次了,明国又有流贼『乱』窜,早就是伤筋动骨,这棵大树就要倾颓了,如今明国皇帝手里只有洪承畴和孙传庭手里这两支兵马了,只要吃掉一支,我大清就能定鼎中原,开创一朝盛世,怎么,尔等习惯了占便宜,已然是上不得阵了?”

代善恍然说道:“皇上的意思是,在辽西和明国决战!”

皇太极微微点头:“朕正有此意,在关外决战,总好过去北京城下打的好。”

“若是尼堪龟缩不出呢,听说那新任的蓟辽总督就是靠打呆仗升的官。”多尔衮问道。

皇太极拿起一份文书,说道:“那就真的攻打锦州城,这是济尔哈朗送来的奏折,锦州东关守将吴巴什已经密上降表,静待我大清王师呢。”

众人纷纷摩拳擦掌起来,虽说皇太极成了大汗之后,重用汉臣汉将,铸造红夷大炮,大清攻城能力已经是今非昔比,但说到攻城,还是内『奸』最为迅速可靠,如今东关守将投降,外城是唾手可得呀。

皇太极忽然站起,声音激扬的说道:“诸位,此乃我大清国运之战,希望诸位与朕一道,同心戮血,开创一片基业出来!”

众人纷纷齐声应是,在得到了重臣宗室的支持后,皇太极颁布了几条诏令,其中多是怀柔,比如让两黄旗的和蒙古八旗把久在前线的两红旗换下来,还对前线将领进行了赏赐。

待王公们散去,已经是深夜,皇太极用了晚膳便进了永福宫休息,这个夜晚他梦见自己骑着高头大马,率领八旗劲旅进了北京城,但是恍然之间,总有一双眼睛似乎盯着自己,那双神秘的眼睛中似有波涛翻涌,海浪之上,黑船白帆,蔽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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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海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