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东京建电这个客户的冲击,比想象中来得严重。
与坂户谈崩之后,逸郎要着手处理的当然是强化营业。先是周旋于已有的客户之间争取订单,再来是为了开发新客户,到处奔走直接上门去拉生意。
然而,结果与逸郎的努力却是成反比的,“螺丝六”的业绩依旧每况愈下。上一年是赤字,今年刚过了头三个月,经统计之后,还是看不到能够消除赤字的前景。
奈奈子根据逸郎提交的营业额计划做了一份产业重组计划,一大早便带着资料赶去银行,直到十点多才回来。
“怎么样?”
看到奈奈子带着呆滞的表情回来,逸郎询问道。
“不行。对方还是说有难处。”
“不是已经做了一份产业重组计划吗?”
奈奈子昨晚一直奋战到深夜,应该是完成了那份计划。
“凭那份计划,行不通吗?”
“大概是因为目前的业绩太糟糕了吧。他们倒不是在怀疑我们,而是说暂且看看业绩能不能照那个计划有所好转。”
逸郎用带着油渍的手指搔搔鼻尖。他提交的那份营业额计划,已经连无法接到订单的情况都考虑在内了。
“那也没办法。不过,下个月就需要这笔钱了吧。还有什么闲情等着看情况啊?村正先生这说的是什么浑话。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可就揭不开锅了呀。”
“那个人哪会为别人考虑啊,只会想到他自己而已。”
奈奈子这么说,但只是骂一骂贷款负责人,也不能解决这个状态。
“还差多少钱来着?”
“三百万日元。”奈奈子回答道,“那是下个月的。再下个月就是四百万。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营业额,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有三四百万日元的赤字。银行那边我姑且申请了两千万日元的贷款。”
“银行不肯批,应该不只是因为赤字吧?”
说着,逸郎坐到自己的桌前,拿起早上喝剩下一半的茶。
“是啊。说到底,我们贷款太多似乎也是一个问题。好像是叫融资储备能力。他们说我们公司的储备能力已经到顶了。”
去年“螺丝六”的业绩,恐怕是创业以来最糟糕的一年。
十二个月当中,竟没有一个月份是盈余的,全年的赤字总额达到了六千万日元。原本公司的储备资金就不多,为了填补赤字,几乎全部都是向银行借的。
“因为有赤字,我们也还不了本金。听说银行那边已经吩咐,不要继续借钱给我们这种公司了。还说如果要贷款,总得有个理由。也就是说,得编个贷款的剧本。但是社长啊,老实说,我觉得问题不在银行给不给贷款融资。”
奈奈子说道,表情相当苦恼。“如果这次银行同意融资,也不是说就没问题了。归根结底,我们的账面上还是赤字,解决这个问题才是公司最要紧的任务。”
“说得头头是道呢。”
逸郎开了个小玩笑,但关于这一点,他也深表同意。
赤字的问题总不能放着不管。
为了保住“螺丝六”这个老字号的商誉,现在必须做的是彻彻底底地重振经营。该怎么做才能获得融资——不对,逸郎该费心思的,应该是如何让公司有盈余这件事。
逸郎并不打算继续裁员。
那些工人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他们的技术一旦失去就不会再有了。要是解雇了老员工,等到下次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能召来的人基本都会是门外汉。能以比其他地方更便宜的薪酬雇用一批熟练的工人,是“螺丝六”的强项,也是他家技术值得信赖的源泉。
“不管情况如何,只能去拉生意了,社长。”
听到奈奈子那句决然的话,逸郎点点头。“九条兴产那家,怎么说?差不多该有个结论了吧?”
九条兴产是一家建设机械的大公司,总公司和“螺丝六”一样都在大阪市西区。与东京建电的交易断了之后,逸郎便每天前去拜访,争取能跟他们拿到订单。
一开始他也吃了闭门羹,即便如此还是坚持上门,直到半年前才终于得以会见负责供应的人。上个星期五,逸郎才刚把一份用于新产品的螺丝报价表提交给那位供应课的课长。
“你也很努力了,那我考虑一下。”
课长小山一边这么说,一边查看逸郎提交的报价表。“好吧。能不能给我点时间,稍后再回复你?”他受理了那份文件,不过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联络。
“虽说催得太紧也不妥,不过,也差不多可以去问问看了。”
“你说过这单能成的。对吧,社长?”
逸郎觉得跟小山交涉的过程确实还算有好感,当时他就很有信心,觉得这一单有希望,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不安也涌现了出来。
“我想,大概是能成的。”
见逸郎有些退缩,奈奈子的表情变得恐怖了。
“大概?你之前不是说能成吗?那些话算个什么事儿啊?”
奈奈子叹息了一声。“要是能拿到这一单,我们就能喘口气了。银行那边应该也肯批贷款给我们了。你可一定要想尽办法去争取啊,社长。就算拿不到整个单子也没关系。只要他们肯订购一小部分,我就能昂首挺胸去跟银行那边说,今后的订单会有更大的量。”
九条兴产是一家很优秀的企业,在这个不是很景气的行情下,业绩还能一直保持上升的趋势。如果能在这个公司开个户头,“螺丝六”的信用也能有所提高。
“说得也是。那我去推进一下吧。”
说着,逸郎从抽屉里翻出小山的名片,接着拿起桌上的座机。
“刚好我们正在挑选呢。”
接通电话后,小山的这句话让逸郎突然感到一阵紧张。
“这样啊。那我这个电话打得真是时候呢。还得拜托您了。”
逸郎装出开玩笑的口气。小山则说道:“因为产品很多,螺丝的结论得等明天了。”
“我们一定会好好完成这笔订单的。还请您一定要给个机会呢,课长。”
“我知道你很有冲劲,不过还是别期望过高哟。”
听到小山的回答,逸郎非常正经地回应了一句:
“我当然很期待啦。我实在很想拿下九条兴产这个单子,所以也是费尽心思压低了成本。还请您多关照一下了。”
“这个嘛……那好吧。”
小山的口气很是冷淡。“一有结果我就联络你。”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等明天吧。”
奈奈子一直在旁听着他们的对话,逸郎只对她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起身离开桌子,返回工厂。
虽说是薄利多销,但制造螺丝是一项实在的劳动。现在倒是有很多自动化的机器,例如数控车床之类的,不过在一百年前“螺丝六”刚创立的那会儿,不可能有那么便利的机器,只能用跟手工业差不多的原始机器,一枚一枚地切割螺丝,质检之后再交给顾客。
逸郎不知道这么一枚小小的螺丝,究竟能养活整个日本的多少人,但有一点他敢说,不论在哪个时代,靠这个是赚不了大钱的。
制造螺丝的人追求的是那份专注。
既要满足顾客的希望,又要为他们提供结实且耐用的螺丝。从创业者三泽六郎开始,到上一代当家吾郎,再到如今的逸郎,不管事业盛衰与否,唯独制造螺丝的那颗专注之心一路传承下来。
但是当今这个时代,像这种非客观可见的制作者情怀,或许已经不合时宜了。现今的世道,重要的并不是制造者的真心,而是价格竞争力。越是费工夫的东西越不具备这项竞争力,而“螺丝六”现在眼看就要被时代的惊涛骇浪淹没了。明明是一家有百年历史的公司——
一想到这些,逸郎难免会在意,陷入这种窘境绝不是时代的错,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够吧。
父亲吾郎在十七年前就任社长,在那期间,他是否遇到业绩极度不振、资金周转不灵、被客户挑来拣去之类的种种情况呢?
应该是遇到过的。
不管在哪个时代,小型企业的经营都不容易,不可能一帆风顺的,就像时常在生死边缘步行一般。前几代的人好不容易渡过种种难关,把接力棒交给了下一代,将“螺丝六”的招牌一直传承至今。
难道这一切要断送在你这一代手上吗?
逸郎的这句自问,就像某种恶性病毒或别的什么东西,开始在他脑中不停环绕。
前几代的人也都是苦过来的,但他们都能想出主意闯过难关。你身上就没有那种才智吗?
这么想的逸郎,心中突然冒出各种事到如今也于事无补的“如果”。
如果我接受坂户那个压缩成本的要求,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窘况?如果,我狠一狠心采购新型的数控车床,是不是就能多拿到一些单子?如果我按照银行所说,制定一个更大胆的产业重组计划,业绩是不是能比现在好一些?
不管再怎么想,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而且这些问题也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只有那些由选项堆积起来的、已成结果的现实。
在思考这些的同时,逸郎又想到:为什么会为曾经作出的选择感到懊恼?就是因为现在的他痛苦不堪啊。
如果“螺丝六”的生意很理想,他肯定不会为过去的种种而烦恼。
也就是说,若想让过去的选择显得合理化,终究还是只能去解决目前面临的问题。
明天吗?
工厂里充斥着沉闷的车床振动声。逸郎边走边问自己:如果能拿到九条兴产这个单子,“螺丝六”就会有所改变吗?
肯定会改变的。
为此,无论如何都希望接下这份订单。无论如何……
胃里有种灼烧的感觉在慢慢蔓延,逸郎皱起眉头,试着回想和小山那次结果还算满意的面谈。
“我报的那个价格还不错。应该能成的。”
那一天,逸郎好几次、不断地这么说服自己。
第二天中午一点刚过,小山打来了电话。
“是九条的小山先生。”
传话的奈奈子表情相当紧绷。
逸郎的心脏突然跳得很猛。“你好,我是三泽。”由于紧张,这句自报家门的话仿佛都快黏在喉咙上了。
“我们刚刚在会上敲定了螺丝的供应商,所以给你打了这个电话。很遗憾,我们决定这次不采用。请下次再来试试。”
“怎么会……没有回旋余地了吗?”逸郎慌不择言道,“如果是价格的问题,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再压低一些。”
“不了,我们已经定好了。还是下次再麻烦你吧。”
原本在逸郎胸中膨胀的期待急速萎缩,徒留一种兵败如山倒的绝望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