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动着空气的数控车床马达声一停,敲击窗户的雨滴声立刻变得清晰。上个星期进入梅雨季后,气流运动非常活跃的梅雨锋面就停滞在近畿地区一带,带来了连日的瓢泼大雨。据今天早上的新闻报道,三田那边发生了沙石滑坡,再这样下去势必各地都会出现险情。异常气候带来的影响一年比一年严重,完全没有收敛的迹象。
“这个世道真疯狂。”
逸郎仰望高处那扇被落雨砸出声响的窗户,嘀咕了一句。他走过螺丝工厂里那些刷了油的通道,来到工厂最里头那个位于夹层的办公室。
“辛苦了。”
奈奈子对着桌子上摊开的账簿,一边看似忙碌地填写着一些数字,一边说道。她戴着一副别致的黑框眼镜,但是身上的牛仔裤和旧衬衫,还有散乱的垂髻都显现出她的疲惫。
“小胜呢?”
“刚从补习班回来。现在正洗澡呢。”
奈奈子常常在傍晚时分先回一趟位于工厂后方的家,准备好晚饭之后,再返回办公室继续工作。
逸郎现在和奈奈子母子俩一起生活。两年前,母亲因为脑梗塞导致半身不遂。一开始也是把她接到家里照顾,不过过了半年养老院有了空位,便转移到那边去了。现在就是每个周末过去见母亲一面,聊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父亲过世两年之后,奈奈子便离了婚搬回娘家。
她的丈夫对就职的公司有诸多不满,回到家后总是不停地发牢骚,甚至有家暴行为。奈奈子主动提出了离婚,逸郎和母亲也表示赞成,觉得这样做更好。
回想起来,父亲葬礼那天,奈奈子曾问逸郎工作是为了什么。会不会就是因为丈夫一直对工作抱有不满的情绪,让她觉得那种日子实在难过,继而冒出那样的疑问?虽然当时没说出口,但奈奈子肯定每天都在追问上班族工作的意义是什么。
逸郎辞了钢铁公司的工作,继承了自家的螺丝制造生意,就这样过了十多年。
如果现在被问到工作是为了什么,逸郎应该能够毫不犹豫地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吧。
他会说,为了生存,为了让员工和奈奈子母子俩有饭吃。
“有空吗?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奈奈子说了这么一句。
“有空。要说什么?”逸郎坐到自己的桌前。
逸郎现在是“螺丝六”的社长,奈奈子则是专务董事。现在其他员工不在,所以不管哪一方提出“有事商量”,都会变成一场两个人的经营会议。
“照这个情况下去,下个月资金就不够了。这事儿之前我说过的吧?今天我去拜托了银行,不过对方说有难处。”
逸郎面露难色。他不擅长处理资金周转的事。不,资金周转这件事他是明白的,只是不太懂得怎么精打细算,也搞不懂银行。一到银行的人面前,他就不知道该怎么交涉了。
“他们说有难处,是什么原因?”
“因为上一年是赤字呗。”
奈奈子直截了当地说出难以启齿的情况。“他们问我,在这种情况下去借钱,准备怎么个还法。也是。不过虽然事实如此,可他们说话也太不客气了。”
虽然“螺丝六”好不容易挺过了泡沫经济破灭和之后的萧条阶段,但是销售额还是逐年下降,越来越难以经营。逸郎刚成为社长时还有三十名员工,但有三分之一的人,包括老员工都已经辞了职,或者提出想辞职,现在只剩下了二十人。
“他们说要做一个消除赤字的产业重组计划,这个我倒是能做,不过需要一个预计的销售额。社长,这个能交给你解决吧?”
在公司的时候,奈奈子都不会称呼逸郎为哥哥,而是叫他社长。
“这个嘛,倒也不是不行。随便拼凑一个数字可以不?”
“那怎么可以。村正先生那边也需要一个数字才能去做书面请示吧。”
“感觉他就是在敷衍我们而已。那就是所谓的公事公办吗?”
村正是跟他们有往来的那家银行的贷款负责人,经常把“那是公事公办”挂在嘴边。那是银行的贷款难批或利率上涨时常用的套话。每次听到这句话,逸郎头脑里就浮现限制贷款或催收贷款之类的词,心中不免觉得不快。
“什么公事公办,其实没这回事的。”
奈奈子倒是看得透彻。“该说他是信口开河呢,还是说他纯粹图个方便。其实也不止村正是这样,进出我们公司的每个银行职员,脑子都是一根筋的,偶尔才肯行个方便,每个人都是。”
逸郎一边佩服奈奈子的洞察力,一边说道:“有这么回事?”
“就是有啊。所以,销售额的数字不能随便写上去,其余的资料我会整理得像样一点的。”
从学校毕业之后,奈奈子在税务事务所工作过一段时间,现在是“螺丝六”不可或缺的优秀会计。
“好吧。我会试着算一下的。”
工作了一整天,本想痛快地畅饮冰爽的啤酒,没想到还得做些案头工作。逸郎花了三十分钟左右,终于整理出一些数字交给奈奈子。
“嗯,差不多就这样吧。”
奈奈子的回答有些摆架子。在这种时候,这个妹妹便成了难以对付的理论家。
“不过还是很难啊。”
逸郎把手边摊开的赊销账簿收进桌子的抽屉里,说道。
“什么很难?”
奈奈子一边把数字输进电脑一边问,声音有些含糊。
“经营啊。”
逸郎发出一声叹气。“老实说,之前没想到会这么难做。一开始我还挺有信心的。”
他说的是辞掉稳定的领薪工作、继承“螺丝六”的那个时候。一想到这件事,逸郎的脑海里就会满心苦楚地回忆起在之前就职的钢铁公司的办公室里的最后一次晚间集会。
逸郎向聚集而来的同事们说了一番离职谢辞,还吹嘘了一下:“我会把‘螺丝六’发展成家喻户晓的大企业!”
每次回想起这一幕,他就满脸通红。
连社长该做些什么都不知,却因为盲目的自信而自我陶醉。
自从坐上社长的位置,逸郎还从未提升过销售额。一次也没有。
明明有机会——
逸郎轻轻咬住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