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螺丝六”,在这一带无人不知。这是一家制造螺丝的公司。
它创办于明治四十年(1907),在中小型批发店密集的大阪市西区,算是屈指可数的老字号。创办者是三泽六郎,当年他拉着一辆拖车开始做生意,以此建立了拥有十名员工的生意基础,规模虽小,却安稳可靠。
之后过了大约一个世纪,逸郎的父亲吾郎——即上一任的当家,因为与人为善的性格,在生意伙伴之间颇具声望,连当地法人会和银行的客户都找他去当主理人,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平成八年(1996)八月,这位吾郎先生倒在高尔夫球场。收到这个消息时,三泽逸郎正在钢铁公司上班。
“喂,三泽。听说你老爸晕倒了。快给家里打个电话。”
听到快步跑来的主任这么说,逸郎张口结舌。
在知多海滨的一家制铁工厂里,逸郎上身套着一件白大褂似的罩衫,戴着头盔,眼前的热轧传送带上传送着烧得通红的粗钢。工厂里轰鸣声阵阵,有人形容这是钢铁产业的初啼,颇有一番朴素的风味。不过这些平常让人舒心的轰鸣声却在逸郎的意识之中渐行渐远,仿佛包裹在一层浓雾中慢慢消失,越来越听不清了。
他把检查板夹在腋下,跟在主任身后出了工厂,跑向办公室。在那个年代,手机尚未普及。他说了一声“借我打个电话”,抓起就近桌子上的座机,拨通了自己家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他的妹妹奈奈子。奈奈子从短期大学毕业之后,就与一个船场纤维批发公司的职工结了婚,成为专职主妇。
“啊,哥哥。爸爸晕倒了,被救护车送到箕面的综合医院了。现在妈妈正往那边赶,她说哥哥可能打电话回来,叫我在家等着。怎么办呀?”
事发突然,奈奈子的声音里也有明显的颤抖,整个人不知所措。
“晕倒了,是怎么个情况?”
“听说刚用救护车送走,现在还在检查呢,不过医生说估计是脑血管爆了之类的。”
求老天保佑,希望只是一些小病小痛——刚刚穿着橡胶鞋底的拖鞋赶往这边时,他就一路祈祷着——现在那份祈愿也变得空虚破碎了。
“人还清醒着吗?现在谁在旁边跟着?”
“原本是在法人会打高尔夫。听说山畑大叔他们跟着,但爸爸还昏迷着。哥哥,你能回来吗?”
逸郎握紧听筒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整个办公室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他与主任对上视线,说了一句:“看来情况不是很乐观。”主任回复他:“行了,你快回去。”
“好的。我现在就回去,你也过去。告诉我是哪家医院。”
逸郎记下妹妹告知的医院、地址和最近的车站,然后脸色惨白地对主任行了一礼:“不好意思,请允许我早退。”说完就从办公室冲回更衣室。
他从知多赶往名古屋,在那里搭上了新干线。
在新大阪站乘地铁来到千里中央站,再转乘出租车赶到医院。只见病房外头,奈奈子正抱着他那个一岁的外甥,呆呆地站在窗边。
“喂,奈奈子。”
回过头来的妹妹两眼通红,一认出是逸郎的身影,更是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
“他走了,就在刚刚。”奈奈子用颤抖的双唇说道,“你去吧。趁爸爸的手还温温的,去握一下吧。”
奈奈子推开紧闭的病房拉门,让逸郎先进去。
“逸郎。”
原本倚靠在折叠椅上哭泣的母亲站了起来,把位置让给逸郎。
“爸。”
逸郎呼唤着躺在病床上的吾郎,接着用双手慢慢握住那只尚有余温的手,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父亲的遗容。
“人的生命真是脆弱啊。”
累垮的奈奈子瘫在沙发上休息,神情恍惚地嘀咕道。
办完丧礼,送走亲戚之后,他们抱着骨灰坛回到立壳堀的家中。在人前还能紧绷着一根弦,一旦松懈下来,失去父亲的悲伤便汹涌而来。
“啊,妈妈,我来做吧。”
看到仍然穿着丧服的母亲走去厨房准备泡茶,奈奈子赶紧起身。
母亲从厨房出来,坐进奈奈子刚才窝着的沙发里。
“这下可头痛了,该怎么办啊?”
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母亲轻声低语道。当着员工的面,母亲总是精明能干的,但这几天让她憔悴不已,脸色也变得难看。
“是公司的事吗?”
逸郎说道,有点懒散地靠在椅子扶手上,两手枕在脑后。
“是啊。虽然是想让你来帮忙,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做起来。”
逸郎伸直了两条腿,让一直套在鞋里的脚趾活动了一下。大学毕业后进入现在就职的钢铁公司,这条路是逸郎自己选择的。父亲也从没说过让他继承家里的公司。
“说起来,爸爸之前考虑过让我来继承公司吗?”
“他对你的期望大着呢。”
换作平时,母亲的声音总是很有活力,现在也变得萎靡不振了。“不过他好像有些顾虑,不敢跟你说。”
“我都不知道这些事。”
逸郎的心情变得有些不快。不是因为父亲期许他继承公司的事让他恼火,而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和父亲推心置腹地畅谈了,这让他萌生一股无从发泄的怒意。
“他说,你在公司那么努力地工作,要是说了那种话不是给你泼冷水吗?心肠总是那么柔软,孩子他爸。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是啊。”
这一点逸郎承认。父亲是个善良的人。因为那份善良,他总少不了吃点亏,绕点远路。之前也错过了好几次扩展公司的机会,以至于“螺丝六”到现在还是一家仅有三十名员工的中小型企业。即便如此,公司还能不倒闭且一直细水长流地做下去,当中肯定少不了父亲的努力。
“他曾说,等有机会的时候,打算委婉地问你一下。他已经没有那个机会了,所以就由我来说了。”
说完,母亲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细长的香烟冒出的一缕轻烟,在空调出风的搅动下,瞬间便消散无形了。在那支香烟烧到一半的时间里,逸郎打算用自己那颗迟钝又沉重的脑袋思考如今摆在眼前的问题。
估计父亲也是有所顾虑才没说的吧。
到父亲这一代,自家这门生意算得上是传了三代的老字号,但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中小型企业。在这个形势严峻的年代,要儿子辞掉大公司里的稳定工作、回来继承家业之类的话,父亲肯定是难以说出口的。
“妈,你不是能当社长吗?”
逸郎刚说完,原本表情已经有所缓和的母亲再度紧张起来,神情也变得像一个生意人了,非常适合专务董事这种头衔。但是——
“要是我能行我也想做。可不行的,我做不来。”
母亲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垂下肩膀。
“你不是一直盯着公司的账目吗?”
“也只是盯着而已。实际上都是横川先生在帮忙带着,我什么都没做。虽然公司的情况我都了解,但如果想当社长,就必须懂得怎么得体地跟人打交道谈生意。这些我可做不来。”
估计父亲与社长同行或客户们之间的交情比一般情况要紧密得多。
“村野先生怎么样?”
逸郎说起一个元老级员工的名字。今年已经六十岁的村野是公司的一名员工,也是一个普通的干部。
“那个人不合适。”母亲断然否定了,“在公司里骂骂年轻人、解决纠纷之类的还行,但他本身不太懂得随机应变,上不了台面。当了社长就要出去谈生意拿订单,像这样的漂亮功夫他可没有。他不是当社长的料。”
母亲是典型的大阪大妈,即便疲累,还是会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个明白。
“照你这么说,就没人能上了。”
正当逸郎感到无奈之时——
“哥哥去做不就行了吗?”
奈奈子按人数泡好了茶,从厨房里端出来,说道。
“我,好歹还上着班呢。”
“不就是个上班族嘛,还是个基层员工。”
“不是基层,我是个组长咧。”
“跟基层差不多啦。”听到逸郎反驳,奈奈子言辞犀利地发难道。
“而且,上班族去哪儿还不都一个样。当个小国之君不是更好吗?感觉哥哥也挺适合做这个第四代的‘螺丝六’呢。”
“别胡说八道。”
逸郎挂在嘴边的笑容夹带着些许怒意。奈奈子见状,正颜厉色地问道: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哥哥,你工作是为了什么?在现在这家公司一直做到退休,这样对哥哥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真的觉得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