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五,原岛完成了和坂户之间的交接工作。
新课长一上任,原岛首先要解决的事情就是了解课里的十五位成员。每天傍晚时刻,营销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他就把年轻人们一个个叫过来,进行一个多小时的面谈。
原岛一边看着人事资料上记录的每个人之前的业绩、经验,以及对未来的展望,一边倾听成员们有何不满,或者询问对于一课运作的改善有何好主意。
他从今年刚进公司的员工开始,中途也曾因为工作而暂停面谈,轮到最后一人的时候,已经是临近黄金周的四月份最后一个星期三了。晚上八点左右,走进接待室接受面谈的正是睡神八角——八角民夫。
自董事会颁布关于坂户的处分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多星期。在此期间,八角似乎一点点地故态复萌。早上九点之前,一课里几乎所有人都出去跑外勤了,只有八角还待在一课的办公区里慢悠悠地喝着咖啡整理文件,偶尔会混到几近中午才出去。
至于课里的运作,与其说八角的态度是不合作,倒不如说是漠不关心。不过,虽然看着消极怠工,定额倒是能差不多完成。
跟八角打交道不过一个星期,原岛已经对这个男人招架不住了。
“八角先生,你是住在目黑区吧?上班大概要四十分钟?”
原岛打算先从无关紧要的问题开始聊起。“你问那些废话打算做什么?”结果八角口气轻蔑地回了一句。
原岛没有正面回应这一句,而是将视线落到个人资料上的经验记录。那里还写着人事部负责人的一些评语。
“你一直在做营业相关的工作。已经做了二十——”
“做了二十八年喽。”
八角回答。这个工龄,几乎与东京建电这家公司的成立时间一样久了。
原岛手中的个人资料上记录了八角从外地国立大学毕业之后到现在的人生轨迹。
一开始他被派去的是与半导体相关的项目。在那里做了四年。之后在住宅设备相关的商品销售部门那边待了一年。在那期间——从现在的八角身上完全想象不出——他大显身手,取得不错的业绩,在同期进公司的人当中,以最好的成绩晋升为系长。那是八角二十七岁的时候。
但是,关于八角的好评仅仅到此为止。
晋升之后的评价一片惨淡,尤其是他刚当上系长时跟随的那位课长,对他的评语简直极近辛辣。
“看到我的个人资料,每个人的表情都会变得愁眉苦脸啊。”
原岛有种感觉,八角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内心。
“明明之前的评价还挺好的。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发生了一些情况呗。当时的课长是个大混蛋。就是那个在那里盖了章的家伙。”
个人资料上的印章显示的是“梨田”。这份资料也够久远的。
见原岛想也没想地抬起头,八角说:“就是索尼克的梨田先生。”梨田元就,索尼克的常务董事,他的目标是成为下一任社长。
“原来梨田先生之前在东京建电待过啊?”
“就是这家公司刚成立没多久的时候。”八角回答,“当时带领一课跟一家家大企业谈成交易的人,就是梨田。那家伙就是带着这些成绩回到总公司的。”
听他这么一说,原岛想起以前似乎也听说过这些事。
“你和梨田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听到原岛这么问,八角沉默了一会儿,眯起眼睛凝视着接待室里空无一物的空间,仿佛那里正展开着二十多年前的种种画面。
“当上系长之后,我被调到当时一个叫作产业课的部门,也就是现在的一课,我们的部门。”八角说,“当时东京建电刚成立五年多,总公司那边总是鼓励我们要多创业绩。梨田是总公司派来的,相当于特别任命的课长之类的,一心一意想通过营销来创收。”
原岛也是事后才知道。事实上,那个时期的东京建电确实有着突飞猛进的业绩。八角继续说道:
“当时还有个背景,就是索尼克的战略。当时的社长夸下海口提出了一个五年计划,之前公司一直以电子工程领域为重点,却在那时改变了经营策略,试图往多个方面扩大发展。东京建电被总公司视为日后的发展领域,寄予了厚望,便派了梨田去当支援。其中有一个就是跟我负责的住宅设备有关。”
八角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根香烟,又往裤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个一百日元的打火机。他很享受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团烟雾,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往下说:
“厨房、供热设备、一体化浴室、空调、卫生间——现在我们在销售的商品种类,就是在当时做成的。梨田的销售手段不怎么道德,不值得一提。强行卖给房产商那还算是好的,要是凑不齐定额,就把老年人视作目标,想办法去强买强卖。那种营销就是跟法律打擦边球。老人们一旦在合约上签了字,就会被强行推销一大堆关联的商品。人家一对老夫妻靠退休金度日,你上门设套给他们强行推销,然后没完没了地让他们买一些没必要的商品,有时还卖个几百万日元。梨田把这些单子统统塞给我,吩咐我以系长的身份带领课里的人一起提升业绩。一开始我也是乖乖听从的,直到那个时候——”
八角把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陷入了沉默。他眼神游移,痛苦似的重复了几次浅浅的呼吸。“那个时候——一个跟我买了一体化浴室的客户死了,是自杀。他的儿子跑来找我,说这一切都怪我。说他爸一直很后悔买了这个商品。当时的那些话,我直到现在都忘不了,感觉胸口被狠狠捅了一刀,怎么也拔不出来。通过那件事,我清醒过来了。不能这么做生意。至少,我不能继续做这种生意。所以我对梨田说,这种买卖是不对的。从那之后,梨田视我为眼中钉。他不断地欺压我,一路欺压到底。但是得到公司褒奖的却是梨田。他得到荣升机会回到了索尼克,而我仅用一年时间,就被摁上了‘窝囊系长’的烙印,所有重要工作都不让我碰,把我摒除在外。”
八角的神情非常平静,与话里的沉重截然不同。
“你后悔吗?”
听到原岛这么问,八角的嘴边浮出一抹笑意:
“要是我没把一体化浴室卖给那个老人家该多好。要说后悔的话,也就是后悔那件事吧。”
“你想过辞职吗?”
作为新上任的课长,在面谈中提及这个问题实在不妥。但是,且不论对方是八角,原岛自己也看尽了公司里的各种无情嘴脸,忍不住想问出这个问题。
“哪个公司都一样。”八角直言不讳,“若是有所期待,它就会辜负你。反过来说,你对它没有期待,它就不会辜负你。我想通了这一点,之后的事就变得不可思议了。之前总让我觉得痛苦难熬的公司,渐渐变得安逸舒坦了。因为一心想着要出人头地,想着让公司和领导看到自己优秀的一面,才会觉得痛苦。上班族的生存方式可不止一种,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挺好的。我就是一个万年系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上班族。但是,我是自由的。只要无视出人头地这个诱惑,就能得到自由,还有什么买卖比这个轻松。”
“那为什么还要投诉坂户对你职权骚扰呢?”
原岛指出了八角话里的矛盾。“既然你都知道混日子的窍门了,也没必要特地跑去投诉他了吧?反正对你来说,坂户说的那些话都是毫无意义的。”
“当然,你说的都对。”八角回道,“但是,我不能原谅坂户。”
“为什么?”
“天知道。”八角从胸前口袋里抽出第二根香烟。看到他这种逍遥自在的态度,原岛的内心禁不住冒出团团怒火。
“那个男人还拖家带口的,没了工作就没了地位。”原岛的口气也变得不善了,“不要给我装糊涂,说个理由。”
“你要听理由也简单。只不过那样的话,你就得放弃一个很重要的权利。即便这样,你也要听吗?”
原岛感到莫名其妙。
“我倒是要听听什么权利,荒唐。”
见原岛一脸嫌弃。“不知情的权利呗。”八角说道,“不知情就是幸福的。”
“这不对吧。”原岛反驳道,“我是管理者,因此更需要了解,上一任课长和你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为什么董事会乃至北川部长都主张替换坂户?我想知道个中原因,我也应该有权利知道这些事。”
八角慢悠悠地抽着烟,眯起眼睛观察原岛:
“权利?不得了不得了哟。”
说着,八角耸耸肩,把抽到一半的烟捻熄在烟灰缸里,接着才不慌不忙地开始叙述。
自那之后,也不知八角说了多长时间。
此时的他已经摇摇晃晃地离开房间,留下备受打击的原岛。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原岛仰望着天花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八角要投诉坂户职权骚扰?为什么北川要遣走坂户?为什么董事会也认可了这种事?
所有的原因,现在原岛都明白了。
“黄金一课,地狱二课。”
他嘴里试着这么一说,听到的却是极其虚无缥缈的回响。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支撑那些辉煌的成绩?
八角所说的那些,简直就是公司的丑恶内幕。而今后维持那个内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今后你得靠自己去开拓人生了。
父亲的话在脑海里重现了。然而,在这里有值得开拓的人生吗?原岛扪心自问。他感受到一种难以抹消的沉重倦意。此时已经是九点半左右,营业一课课长的生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