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10月底的时候,爸爸买了一个铁丝网篮装在火箭上。起初我还觉得很酷,后来我才明白爸爸是要我帮妈妈送东西。差不多就在那阵子,妈妈在教会的布告栏上贴了一张手写的广告单,上面说她要开始卖馅饼和蛋糕、饼干之类的东西。不久,多拉尔先生的理发厅里也出现了同样的广告单。有人开始打电话来订购,之后,妈妈开始整天埋头在盆子里搅面粉,厨房里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蛋壳和砂糖盒。
后来我才明白,妈妈之所以会做这件事,是因为牧场缩减了爸爸的工时,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拮据了,只是当时他们一直瞒着我。绿茵牧场缩减了爸爸的工作量,牧场的老客户不再订牛奶,因为联合镇新开了一家超级市场。那家超市叫做巨霸超市,开幕那天,他们甚至还请来亚当谷高中的乐队到现场演奏进行曲。巨霸超市真的就像巨无霸一样,足以一口吞掉小小的五角商店,有如大鲸鱼吞掉小虾米。超市规模很大,划分成无数个区域,日用百货一应俱全,光是牛奶就占了一整个走道,而且都是塑料瓶装,不需要清洗回收。正因为巨霸超市牛奶存货量惊人,能够低价促销,把绿茵牧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结果,爸爸送牛奶的工作量越来越少。超市里的陈设漂亮又干净,还有冷气,而且牛奶是塑料瓶装的,喝完就可以丢掉,大家都觉得很新奇。另外,巨霸超市营业到晚上八点,这真是闻所未闻。
在火箭身上装上一个篮子,就像在赛马身上装上邮袋一样,但我还是乖乖执行我的任务,每天下午把妈妈做的馅饼和蛋糕送到顾客家里。有时候,火箭会显得有点难以驾驭,仿佛在抗拒,不过,车上的馅饼和蛋糕倒是从来没掉过。
不久之前,乐善德医生夫妇对叛徒十分照顾,为了表达感激,妈妈决定做一个最受顾客欢迎的南瓜馅饼送给他们。她把馅饼放在一只盒子里,用绳子绑好,放在火箭的篮子里。然后,我就骑着火箭一路奔向乐善德医生家。半路上,我遇见了戈萨和戈多。他们还是骑着那两辆黑色的脚踏车。戈萨一看到我,立刻微微扬起下巴。至于戈多呢,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还缠着绷带。一看到我,他立刻猛踩脚踏车,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了。后来,我终于来到乐善德医生家,走到后门去敲门。没多久,乐善德太太就开门了。
“妈妈烤了一个馅饼要送给乐善德医生,”说着我把盒子递给她,“是南瓜馅饼。”
“噢,她真是太客气了。”她把盒子接过去,然后举到鼻前嗅了几下。“哎呀,”她忽然惊叫了一声,“馅饼里是不是放了奶油?”
“应该是脱脂牛奶吧。”我猜得到,因为厨房里到处都是牛奶罐。“这是妈妈今天早上做的。”
“真感谢你妈妈,科里,只可惜我们没福气尝尝你妈妈的手艺。我和乐善德医生对乳制品都过敏。”她说,“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当年在荷兰鹿特丹,我们同一天在医院碰面,全身红肿。”
“噢,天哪。这样,那你送给别人吃好了,我妈妈烤的馅饼很好吃的。”
“我相信一定很好吃。”她说,“可是我们家里最好不要有馅饼这种东西,因为法兰斯简直就像老鼠一样,常常三更半夜在屋子里东翻西翻找吃的。他很爱吃甜食,要是这馅饼让他发现了,要不了两天,他就会全身红肿发痒,就像起麻疹一样,连衣服都没办法穿。所以,最好还是不要让法兰斯看到这东西,否则他恐怕会跟弗农·撒克斯特一样,全身光溜溜地在路上走,懂吗?”
想象到那个画面,我不由得大笑起来。“知道了。”于是我又把馅饼拿回来,“那我请妈妈帮你做点别的东西好了。”
“不用这么客气。你们的心意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转身走到门口,走到一半忽然想到一件事,于是立刻停下脚步。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跟她提。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乐善德太太问我。
“我可以去找医生吗?我想跟他说几句话。”
“他还在睡觉。他昨天晚上整夜没睡,听收音机的广播。”
“收音机广播?”
“对,他有一台短波收音机。有时候他会整晚不睡,听外国的广播听到天亮。如果你有什么事要跟他说,我可以帮你转告。”
“嗯……那我晚一点再跟他说好了。”其实我只是想问他下午有没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得上忙。自从看过乐善德医生给动物治病之后,我忽然觉得当兽医很了不起。长大以后,我除了当作家之外,还可以兼任兽医。对这个世界来说,兽医是很重要的,就像送奶员一样重要。
“我下次再来好了。”我说,然后就把南瓜馅饼放回火箭的篮子里,跳上车骑回家。
我骑得很慢,感觉到火箭似乎有点紧张,不过我认为它只是有点不高兴,因为身上被挂了个篮子,仿佛猎狗身上被拴了条铁链。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远处连绵的山丘一片灿烂金黄。大概再过一个星期,漫山遍野的树叶就会变成深棕色,然后纷纷飘落,这样的季节,就连幽暗的阴影都会散发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每到这样的午后,你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放慢步伐,好好品味眼前的景致,因为这样的美稍纵即逝,很快就会消失。
接着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乐善德医生像弗农·撒克斯特一样,光着身子在街上走来走去。想到这个,我不由得笑起来。那一定很壮观,不是吗?我听说过各种各样的过敏症状,有人对草类过敏,有人对猫狗过敏,对豚草过敏,对烟草过敏,对蒲公英过敏。我外公对马过敏。每次一靠近马,他就会打喷嚏不止,到最后几乎连站都站不住。就是因为这样,每年10月,巡回马戏团到我们镇上的时候,他都不敢去。听奶奶说,我爷爷杰伯对工作过敏。我想,天底下无奇不有,不管什么东西都有人会过敏,搞不好有人晒太阳都会过敏。真难以想象,乐善德医生夫妻两人都不能吃冰淇淋,不能吃香蕉布丁,不能喝香草牛奶,对我来说,这简直无法想象!换成是我,吃不到这些东西,我铁定会发疯——
这时我忽然想到弗农。
那天,弗农站在火车模型前面说了几句话。
你知道我有什么看法吗?
我还记得那天,弗农关了灯,房间里一片漆黑,只剩下那些模型小房子的窗户透出灯光。
如果你查得出我们镇上谁是夜猫子,而且不喝牛奶,那么,你就逮到凶手了。
我忽然猛捏刹车,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似乎把火箭吓了一跳。车子猛然停住。
我忽然想到乐善德太太刚刚说,他昨天晚上整夜没睡,听收音机的广播。
我用力咽了一口唾液,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石头哽住了。
有时候他会整晚不睡,听外国的广播听到天亮。
“噢,天哪!”我暗暗惊呼,“噢,不会吧,不可能是乐善德医——”
这时忽然有辆车停到我旁边,离得很近,几乎擦到我的腿,然后拐了个弯堵住我的去路。那是一辆深蓝色的低底盘跑车,右前侧被撞凹了一大片,上面有一条条的锈痕,形状看起来很像毒葛藤叶。后视镜上吊着一只兔子,底下还有一个方块。引擎盖底下发出低沉的隆隆声,整辆车都在震动,仿佛潜藏着巨大的力量。“喂,小鬼!”开车的人摇下车窗吼了我一声。方向盘上覆盖着蓝色的毛皮。“你不就是麦克森家那臭小子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含糊不清,眯着眼睛,眼球上布满血丝。他就是唐尼·布莱洛克,看起来似乎已经烂醉如泥。他满脸坑坑洞洞,像凹凸不平的岩壁,涂着发油的头发拳曲凌乱,看起来油腻腻、脏兮兮的。“我还记得。”他说,“在西姆家看到的就是你这个臭小子!”
我感觉到火箭突然震动起来,然后往前一蹿,往那辆车上撞了一下,仿佛小虾米在挑战大鲸鱼。
“臭小子,到处乱跑,连不该看的东西你也看到了!”唐尼又继续说,“搞得我们很麻烦!就是你,对不对?”
“不是我。”我赶紧说。火箭往后退了一下,然后又往前一蹿,朝那辆车再撞了一下。
“噢,就是你!臭小子,毕刚一直在找你,他很想亲眼看看你。他有很多话要告诉你,然后把你的臭眼睛挖出来,撕烂你那张大嘴巴!上车!”
我心脏怦怦狂跳,越跳越剧烈,感觉自己的胸膛快要炸开了。
“你耳朵聋了吗?没听到我叫你上车吗?上车!”说着他忽然抬起右手。
他手上有一把枪,枪口对准了我。
这时火箭又撞了一下车子。火箭曾经把我从戈多的魔掌下救出来。可是这次,面对这个卑鄙下流的恶棍,面对枪口,火箭已经救不了我了。
“再等两秒钟,我就开枪打烂你脑袋。”唐尼恶狠狠地说。
我吓得半死。那根枪管看起来简直就像大炮一样,我已经彻底屈服了。我丢下火箭,上了车子,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妈妈的影像。我仿佛听到她在惨叫。然而,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走,我带你去兜风。”说着唐尼忽然弯腰伸长了身子,手从我面前伸过去,关上我这边的车门。他浑身汗臭味,酒气冲天,我被他熏得差点窒息。接着他踩下油门,车子发出一阵隆隆怒吼,忽然冲上路边的护栏,然后才又转回到车道上。我回头看了火箭一眼,看着它很快就变成一个小小的黑影。车子的后挡风玻璃上吊着的塑料夏威夷女郎玩偶摇摇晃晃的,像在跳着草裙舞。“你给我乖乖坐好,不要乱动!”唐尼又吼了我一声,我吓得动都不敢动,因为他手上有枪。接着,唐尼又猛踩油门,引擎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吼,车子沿着商店街风驰电掣,然后转了个弯冲向石像桥。
“我们要去哪里?”我鼓起勇气问他。
“你等着瞧吧。”
车速表上的指针已经攀升到时速一百公里。没多久,车子已经过了石像桥,引擎一路隆隆怒吼。接着,车子开到一处弯道,车速竟然高达一百二十公里。沿着那条路往前开,就会从萨克森湖旁边经过。我用力抓紧扶手,可是唐尼却放声狂笑。底板上有一只空酒瓶在我脚边滚来滚去,车里弥漫着一股劣质威士忌的刺鼻酒气,熏得我泪眼迷蒙。
马路两边的树林在车窗外向后飞逝,形成一片模模糊糊的黄色。车子的后轮在蜿蜒的路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我还真他妈的生龙活虎!”唐尼大吼大叫。也许他真的是生龙活虎,只不过和鬼门关只有一线之隔。他眼窝深陷,满脸胡碴,全身衣服皱巴巴、脏兮兮的,像在猪圈里睡了三天三夜。仔细想想,说不定他真的窝在猪圈里喝酒喝了三天三夜。“终于被我逮到了!”车窗外风声呼啸,他放开嗓门大吼,“我一直跟在你后面!怎么样,我唐尼·布莱洛克很厉害吧?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盯上你,终于逮到了你这兔崽子!”他的背整个弓起来,那种怪异的姿势看得我目瞪口呆。“那死胖子竟敢说我笨!我要让他瞧瞧,在布莱洛克家,谁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他手上有枪,他开着一部绰号大个子的跑车,他是天字第一号的酒鬼。要是这样就算是聪明人,那么,我们这位唐尼简直就是哥白尼、达·芬奇和爱因斯坦三个人的结合体。
后来,车子风驰电掣地经过萨克森湖,经过红岩平台。就在这时候,唐尼忽然大叫了一声:“哇!慢点慢点大个子!”说着他立刻猛踩刹车,车速稍微慢下来了一点,但还是很快,而他却忽然猛打方向盘,车子飞快冲出十号公路,向右转上那条树林间的泥土路,差点撞上旁边的树。接着,他又继续猛踩油门,往前开了大概五十米,那条路就到了底,眼前出现一栋白色的小房子。那栋房子门廊外面围着纱网,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地方了。那辆红色的野马跑车还停在绿色的塑料遮雨棚下面,不过那辆锈迹斑斑的凯迪拉克却不见了。门前那座玫瑰花园还是跟我印象中一样,没半朵花,可是却长满了刺。
“哇!”唐尼大吼了一声,大个子很快就停在格雷丝小姐家门口。
上帝,救救我!我心里呐喊着。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跳下车,手上抓着那把枪,枪口对着我。“你最好乖乖坐在这里等我回来!要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我一定会宰了你!听懂了吗?”
我赶紧点点头。听多拉尔先生说,唐尼·布莱洛克杀过一个人,而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杀人,所以我只好乖乖听话,坐着动也不敢动。唐尼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开始猛敲门。接着我听到屋子里有人大叫了一声,然后唐尼就用力踹开门冲进去大喊:“她人呢?他妈的那臭婊子呢?”
我愣住了,吓得六神无主,但那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突然想到乐善德医生。萨克森湖底那个人,不可能是乐善德医生杀的。一定是唐尼·布莱洛克干的。多拉尔先生告诉过我,他听本的爸爸说,那是唐尼·布莱洛克干的,不是乐善德医生。
冲进屋子里不到半分钟,唐尼很快又跑出来了,而且还揪住一个女孩子的头发拖着她走出来。她拼命挣扎,大声咒骂。
那女孩子就是莱妮。那天我和爸爸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还朝我吐舌头做鬼脸。
“你给我上车!”唐尼又大吼了一声,拖着她走过庭院。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露背背心和一条紫色的短裤,脚上穿着银色的鞋子,其中一只鞋子在挣扎的时候松脱了。“上车!快点!”
“王八蛋!你放手!你放手!”
这时满头红发、身材壮硕的格雷丝小姐忽然从门口冲出来。她穿着白毛衣和蓝色牛仔裤。那条牛仔裤大得像布袋。她怒气冲冲,眼睛仿佛快喷出火来,手上抓着一柄炒锅。她举起锅,用力打在唐尼头上。
砰!他忽然朝她开了一枪。
格雷丝小姐惨叫一声,伸手捂住肩膀。她那件白毛衣上绽出一片鲜红,仿佛开出一朵玫瑰。她立刻跪倒在地,嘴里哭喊着:“王八蛋,你敢开枪打我?王八蛋!”这时又有两个女孩子冲出来了。她们都是黑头发,只不过一个胖一个瘦。她们冲到格雷丝小姐身边。接着,另一个金头发的女孩子站在门口大喊:“我要打电话叫警长了!我要叫警察了!”
“臭婊子!”唐尼边咒骂边走向车子,“警长早就被我们收买了!”他拉开车门把莱妮推上车。莱妮倒在我身上,拳打脚踢拼命挣扎,我赶紧爬到后座。“你还闹!”说着他忽然用力甩了她一巴掌,甩得她整个头往后扭,面向着我。她的脸很漂亮,但表情很凶悍,因痛苦而扭曲,嘴角渗出鲜血。“你敢再闹,我就打死你!”唐尼恐吓她。接着他绕到车子的另一边,坐上驾驶座。没多久,引擎立刻发出一阵隆隆怒吼。这时候,我摆出姿势准备要跳下车,但唐尼从后视镜注意到我的举动,立刻举枪对准我的头。我赶紧低头躲开,要不然万一枪突然走火,我恐怕真的会长出翅膀。“你们两个!乖乖给我坐好!”唐尼大吼了一声,然后猛然一个急转弯,冲上十号公路。
“你疯了!”莱妮手捂着嘴巴,气得大骂,“放我们走!”
“少废话!”
“你胆子太大了!格雷丝小姐会——”
“会怎么样?我真该一枪打烂她的脑袋!”
莱妮伸手去抓门把,但车子上了十号公路之后,唐尼开始猛加速,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一路朝奇风镇狂奔。莱妮紧紧抓着门把,但车速已经达到九十公里。
“跳啊!”唐尼笑得很狰狞,“有种就跳啊!”
她终于放开门把。
“我一定会叫警察来抓你!我对天发誓!”
“想也知道。”他越笑越狰狞,“只可惜,警察不会理你这种货色。”
“你这个酒鬼!神经病!”她转头看我一眼,“你抓这个小孩干什么?”
“那是我家的事!够了,你可以闭嘴了。”
“你会下地狱的。”她朝他吐了一口唾液,但他却一直在笑。
车子又经过石像桥,从火箭旁边经过。我注意到有一只乌鸦停在火箭的把手上,拼命想把南瓜馅饼盒啄开。那真是一种侮辱!车子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飞快地穿过奇风镇,路上的落叶被车尾的废气扫得满天飞。过了一会儿,车子忽然向右转,转上十六号公路,一路翻过山岭,奔向联合镇。
“你绑架他!”莱妮还是气呼呼的,“就是这样!你竟敢绑架小孩子!警察会吊死你!”
“管他去死!反正你被我逮到了。我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缠着我干什么?我不想看到你!”
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下巴用力一掐,这一分神,车子开始在路面上左右漂移。我看到路边的树林逐渐逼近,吓得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唐尼才又抓稳方向盘,车子终于又回到车道上,开在路中央的分隔线上。“你敢再说一次试试看!你敢再说一次试试看!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吓到我了!”她拼命想挣脱他的手,但他抓得好紧。
“我不会伤害你的,莱妮。你应该明白。”他终于放开手,但她的下巴已经红了一片。
“我不是你的女朋友!我老早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想跟你,或是跟你们家的兄弟有半点瓜葛!”
“你拿了我们家的钱,不是吗?你一上了赌桌就生龙活虎,不是吗?”
“那是我的工作!”她说话的口气透出一丝骄傲,“我根本就不爱你,你不明白吗?我甚至一点都不喜欢你!我这辈子只爱一个人,可惜他已经死了,上天堂了。”
“上天堂!”他口气里充满嘲弄,“他老早就下地狱了。”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光芒,眯起眼睛。“咦,他妈的那是什么东西?”他嘴里嘀咕了一声。
我回头一看,看到一辆车跟在我们后面,越开越快。
那辆车子是黑色的,黑得像煤炭。
“不可能!”唐尼猛摇了几下头,“噢,不可能。我应该没有醉到那种程度!”
莱妮也回头看了一眼。她下唇已经肿起来了。“什么东西?”
“你没看到那辆车吗?”
“什么车?”
她那双棕色的漂亮眼睛露出茫然的神色。不过,我倒是看到了那辆车,看得清清楚楚。唐尼也看到了。车子又开始在路面上左右漂移,我感觉得到他很紧张。显然,他也看到那辆车了。那辆黑车在我们后面猛追,越开越快,逐渐逼近。没多久,我已经看得到引擎盖上的火焰图案,看得到挡风玻璃里那个模糊的人影。他似乎弓着身体凑向前,仿佛急着想追上我们。
“见鬼了!”唐尼方向盘抓得好紧,指关节都泛青了,“我可能发疯了!”
“你现在才知道自己疯了?绑架我已经够严重了,结果你还开枪打伤了格雷丝小姐!万一她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你闭嘴!”唐尼的额头上开始冒出汗珠。他眼睛不断上下瞄来瞄去,一下瞄瞄后视镜,一下瞄瞄前面的马路。车子经过一个弯道的时候,那辆黑车忽然不见了,但没多久,我看到它又从弯道的阴影中蹿出来,紧追在后面——它就是午夜梦娜。阳光照在漆黑的引擎盖上,照在乌黑的挡风玻璃上,可是光线却显得很黯淡。我们的车时速已经高达一百一十公里,而午夜梦娜的速度必定超过了每小时一百四十公里。
“他就是在这里出事的!”窗外呼啸的风扫过她的脸,她的头发随风飘扬,表情显得落寞而憔悴。“我最爱的人就是在这里出事的!”
她指的地方是一大片杂草和茂密的灌木丛,不过,其中有两棵并排的枯树看起来特别显眼。那两棵树都烧得焦黑,而且上面有很深的刮痕,树枝交缠,仿佛相拥而死。
我看着她那一头金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想到,很久以前,在飞轮露天冰店的停车场,我常常看到一个女孩子总是跟在史蒂维·考利身边。
“小心!”莱妮忽然惊叫了一声,然后赶紧抓住方向盘。原来有一辆货柜车正从前方的坡顶朝我们迎面冲过来。从我们的挡风玻璃看出去,货柜车的水箱罩仿佛一排雪白的森然利齿。唐尼一直盯着后视镜,看着里头的午夜梦娜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根本没去留意前面的马路。那一刹那,他猛打方向盘,于是那辆货柜车的巨轮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而且司机很不高兴地猛按了几下喇叭。我猛一回头,正好看到午夜梦娜的车身仿佛钻进了那辆货柜车,然后又从货柜车的后轮冒出来,继续朝我们逼近,而货柜车越跑越远,渐渐消失了。唐尼没机会看到这种不可思议的景象,因为他忙着抓紧方向盘。“好险!”莱妮惊呼了一声,然后又回头看了后面一眼,但我注意到她还是看不到午夜梦娜。
不过我心里明白,而唐尼也心里有数:小个子史蒂维·考利来救他的女朋友了。
“看样子,他是想跟我玩游戏啦?好,那我就奉陪到底!”唐尼大喊了一声,脚用力把油门踩到底,引擎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吼,整辆车都震动起来,某些没拧紧的零件开始叮当作响。“他永远追不上我!永远追不上!”
“别开那么快!慢一点!”莱妮哀求他。她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你会害死我们的!”
但午夜梦娜已经追上来了,速度越来越快,黑压压的车身悬浮在半空中,乍看之下很像一架喷射战斗机,驾驶座上只看到一团黑影。唐尼咬牙切齿,满头大汗,车子在蜿蜒的公路上急速奔驰,轮胎吱吱作响,险象环生。车子里回荡着引擎的怒吼,回荡着呼啸的风声,还有莱妮的哭叫声。她一次又一次哀求唐尼开慢一点。不过,除了这些声音之外,我也听到了午夜梦娜的声音。
“来呀,臭小子!”唐尼忿忿咒骂,“上次你死在我手上!我还可以让你再死一次!”
“你疯了!”莱妮整个人蜷曲成一团窝在座椅上,“我不想死!”
每次车子高速转弯的时候,我的身体也随着车身左右摇晃。唐尼全身紧绷,使尽全力紧抓着方向盘。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但奇怪的是脑袋却很清醒。我身体左右猛烈摇晃,撞得昏头昏脑,但我却想通了一件事:小个子史蒂维·考利是唐尼·布莱洛克杀的。我想象得到当时的经过:去年10月,有一天晚上,这条路上出现两辆车。一辆是蓝色跑车,一辆是黑色跑车。两辆车在赛车,急速狂奔,排气管喷出火焰。很可能当时两辆车并排前进,就像《宾虚》电影里的场景一样,两辆马车并排前进。当时,可能是唐尼忽然开车去擦撞史蒂维,右轮撞上了史蒂维的车,也可能是史蒂维的车忽然失控,或是爆胎。总之,午夜梦娜凌空飞起,宛如一只黑色的蝴蝶掠过月光灿烂的夜空,然后坠落地面炸成一团火球。我仿佛听得到当时唐尼放声狂笑,然后开车扬长而去,丢下草地上那堆熊熊燃烧的钢铁残骸。
事实上,此刻我就听到他那狰狞的狂笑。
“我会再杀你一次!我会再杀你一次!”他嘶吼着,眼中露出疯狂溃散的神色,油亮拳曲的头发被风吹得往后竖,乍看之下有如蛇发女妖美杜莎头上那一条条的小蛇。很明显,他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
接着他忽然猛踩刹车,莱妮吓得尖叫起来,我也尖叫起来,而车子的轮胎则是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吱声。
午夜梦娜已经追到我们后面两米的地方,越来越逼近,然后,它的车头撞上我们了。
接着,我看到午夜梦娜漆黑的车头从后座的椅背钻出来,那火焰图案就在我眼前了。我看得目瞪口呆,眼球几乎快从眼眶里跳出来。接着,就像一幕幕电影慢动作的画面,午夜梦娜整辆车已经在我们车子里了。我闻到一股热乎乎的汽油味,烧焦的金属味,香烟味,还有古龙水的香味。那短短的一瞬间,我看到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在我身边。他的眼睛像海水一样湛蓝,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嘴上叼着一根雪茄。他的脸很帅气,轮廓很深,下巴尖尖的。我吓得浑身汗毛直竖。
午夜梦娜穿过我们的车,穿过前座,穿过车头引擎的部位。当时,史蒂维甚至还伸出手在莱妮脸上轻轻摸了一下。我注意到她眨了眨眼睛,脸色发白,似乎吓了一跳。至于唐尼,他整个人缩成一团,吓得尖声怪叫。午夜梦娜穿过我们车子的时候,莱妮根本没感觉到,可是唐尼却吓得左右乱转方向盘,车子几乎失控。接着,午夜梦娜从车子的前保险杠钻出去,脱离了我们的车子,我看得到它的尾灯像两颗发亮的红钻石,排气管冒出废气喷在唐尼脸上。这时候,唐尼的车子忽然失控,开始像陀螺一样打滑旋转,发出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声。
接着我感觉到车子震了一下,听到砰的一声,整个人飞起来撞上前座的椅背,感觉全身仿佛被一片看不见的铁网压住。“上帝啊!”我听到唐尼惊叫了一声,而且这次他是真的吓坏了。车子的挡风玻璃破成碎片,车身旁边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接着车子撞进矮树丛,撞断了许多枝叶,一阵窸窸窣窣,然后车头撞进了那堆红土路边坡。
“啊啊啊啊!”唐尼痛得惨叫起来,听起来很像小狗被车子压断腿时的哀号声。我感觉到嘴里有血腥味,感觉鼻子仿佛被挤扁了。我注意到唐尼惊慌失措地转头看看四周,两鬓的头发都变成了灰色。“他被我杀了!”他嘶哑着嗓子尖声大叫,“那王八蛋被我宰了!午夜梦娜被火烧烂了!你们看,烧烂了!”
莱妮瞪大眼睛看着他,眼神有点涣散,额头上肿了一大块。“你说……他是被你杀的……”
“他被我宰了!他被我宰了!他车子飞起来撞到路边!砰!撞烂了!砰!”唐尼又开始狂笑起来,然后钻出车子。他没有开车门,而是直接从窗口钻了出去。他整张脸都肿起来,而且满头大汗,眼神涣散。接着,他开始摇摇晃晃地绕圈,我注意到他裤裆尿湿了。“爸爸!”他凄厉地嘶吼着,“救命呀,爸爸!”然后他开始爬上路边坡,朝树林的方向爬过去,边爬边啜泣。
这时我听到咔嚓一声。
我看到莱妮已经把车子底板上那把枪捡起来拿在了手上,枪上的撞针已经拉到后面。她举枪瞄准眼前那个恶棍。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边走边哭着喊爸爸。
她的手在发抖。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已经开始扣扳机了。
“不要!”我劝她。
但她终究还是扣下了扳机。
不过她手上的枪偏移了位置。枪响了,子弹却打在那堆红土上。她又连开了好几枪,大概有四枪吧。只见那堆红土上溅起了一团团的泥沙。
唐尼·布莱洛克快步走向那片满是黄叶的树林。进了树林之后,他被树枝绊倒了好几次,结果他挣扎的时候,衬衫背后都被扯破了,但我们却听到他又哭又笑。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哭笑声终于渐渐消失了。
莱妮低下头,伸手捂住脸。我注意到她背后开始一抖一抖的——她在啜泣。这时我开始感觉到鼻子像火在烧。
尽管鼻子很痛,但我还是闻到了一丝淡淡的古龙水香味。
接着莱妮忽然抬起头来,一脸惊讶。她伸手摸摸自己满是泪痕的脸。“史蒂维?”她轻轻喊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忽然变得很有精神,而且流露出希望。
我曾经说过,秋天到了,鬼魂也开始活跃了起来。他们开始在10月的田野里、公路上游荡,开始凝聚力量。如果你愿意聆听,说不定可以听到他们在对你倾诉。
或许莱妮始终看不到他,或许她就算看到了也不会相信,说不定还会跟唐尼一样吓得发疯。
但我相信她一定清楚听到了他对她说的话。不过,也说不定她只是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香味,只是回想起记忆中他那温柔的抚摸。
我相信,对她来说,这样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