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阴沉,天边细雨淅沥,薄霭夹杂着寒露湿气,秋风凉意渐浓。
燕云苓坐在茶馆廊棚下,面前那半杯香芽尚有余温,翦翦明眸透过帷帽轻纱左顾右盼。蜿蜒流淌的城中河上,泛舟旅人撑起五颜六色的油纸伞,为烟灰天色缀上些许亮色。
“大小姐,昨晚睡得好吗?”戚青琅笑眼含情,他这个大活人坐在对面,她听风赏雨就是不理他。
昨晚她为他包扎,他情不自禁搂了她一把,不知好歹亲了她一口,她这是生气了?
“还好。”燕云苓端起茶杯,余光见他脖颈的纱布又拆开了。
她刚给他包扎就嫌闷得慌,嘴里嚷着胃痛,趁她伸手把脉忽然亲上来。
她并不讨厌,也没推开他,满脑子都是他闯火场救她的画面,那么奋不顾身。
扪心自问,她不是将恩情与感情混淆一谈的人,她也曾受过旁人的恩惠,却从没想过这样来报答。
戚青琅喉结的那处伤,他逢人便说是被她疼的,临出门前,就连客栈里的掌柜和厨娘都瞅着她偷笑。
燕云苓轻揉额头,罢了,她与夫君恩爱早已传遍燕家,如今不过是添个虎狼之名。
须臾,卢素问飒爽的身影出现在河对面,她身后跟着一位瘦小老汉,头戴笠帽从双拱桥匆匆赶来。
卢素问脚下生风,带来缕缕雨丝凉意:“这位就是村里钱大夫,他能带我们去李家。”
钱大夫收钱办事毫不啰嗦,原来,李娥幸她男人王大发是个赌鬼,老婆死后报官当晚就发了横财,眼下王大发的小妾难产,那混账竟有脸保小不保大。
卢素问找到李家的时候,钱大夫正为这事犯愁,听说有女医能教他几招,没多想就把王大发给卖了。
午后闷雷滚滚,狂风暴雨倾轧欲来,进村那条山涧溪石遍布,两侧奇峰险峻,像个口朝外的簸箕,越往里走越敞亮。
燕云苓身穿石绿色布裙,头裹蓝白碎花巾,小手被戚青琅攥进掌心,他在她头顶撑起一把乌伞,伞沿拨过雨弦,勾弹出宁澈悦耳的禅音。
微风若絮,细雨如丝,燕云苓不时抬眸与他对望,他明净眼瞳映出她纤丽身影,浅笑安然。
他指腹缓慢磨过她手心,她雪颊浮现浅霞胭脂色,戚青琅看着欢喜,不舍得移开视线。
“天色不好,怕是要下大雨,咱们快点走吧。”卢素问没眼看两口子秀恩爱,指着连绵群山打听村里地形。
钱大夫知无不言,燕云苓收起心思仔细倾听,一行人步入村子里,她留意到几个婆娘悄声议论李家的事。
“前面那家就是,我先走一步。”钱大夫跑进青瓦宅院找到王大发,声称从镇上请来几位名医,王大发看也没看他们,只道多一个子儿都没有。
卢素问像模像样帮稳婆烧热水,燕云苓和戚青琅站在屋檐下,狭小院落住着几个人,一目了然。
无论李娥幸是死是活,都不可能等旁人来找她。
“咕叽,咕叽……”燕云苓循着聒噪声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头上扎一对羊角辫,身穿红花褂,手里推着木鸠车跑过来。
她蓦然想起钱大夫说过,李娥幸嫁到王家七年,膝下仅有一个女儿。
“下雨啦,刮风啦,嬢嬢带玉儿藏庙里,吃完蒲桃吃夏瓜……”小姑娘哼着歌往前跑,木鸠车撞到戚青琅脚踝,啪嗒,掉了一只翅膀。
“哎呀,车车坏了。”小姑娘趴在地上捡起翅膀,扁起小嘴要哭出来。
“不哭,哥哥帮你修好。”戚青琅俯身抱起她,小姑娘仰头盯着燕云苓双眼放光:“哇,好美的姐姐啊,你长得好像我娘哦。”
燕云苓眸色微动:“玉儿,你娘在家吗?”
小姑娘东张西望看了一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娘去烧香了,你们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呀,要不土地爷爷就不许她回家了。”
钱大夫说过山上有座土地庙,时常有村民去上香,莫非,李娥幸这几日就藏在庙里?
燕云苓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眉目了,她等不及立刻抓住李娥幸,但她答应钱大夫帮忙救人,进屋察看过那小妾,叮嘱戚青琅留下照应。
雨势渐猛,沿途杳无人迹,燕云苓和卢素问冒雨赶来土地庙,青烟犹在,那妇人却不知所踪。
蒙着黄油布的龛台长穗及地,遮得严严实实,燕云苓走到龛台前停下来,深吸口气,飞快掀开厚重的布面。
她还没来及眨下眼,那道灰瘦背影从底下窜出来,直奔庙堂门外。
“拦住她!”燕云苓仓惶追上去,那妇人已被卢素问揪回来。
“你就是李娥幸?”卢素问轻轻一推,妇人倒地不起,双手掩面拼命摇头:“不、不是,我不知她是谁,我是来上香的……”
谁人上香藏在龛台底下?燕云苓摇头轻叹,这愚妇,死到临头不自知。
“李大姐,玉儿说我跟你长得很像,看到我就说想起她娘了。”
妇人闻言脊背轻颤,捂住嘴低声哭起来,执拗地不肯抬头。
“我听村里人说,王大发这回赚大发了,要抬你家姨娘做正房呢……”燕云苓将她听来的闲话,真假参半告诉李娥幸。
闺女想念母亲,她能忍住心疼,安慰自己过几天就能回家。
但她的位置被小妾取代,她的闺女管别人叫娘,她的钱再也花不着,她的家永远回不去,是个人都忍不了。
“胡说!你骗人!”李娥幸连日寝食难安面容憔悴,激动得尖声否认,“那贱人生出儿子又怎样,她是妾,我是妻!”
“你男人都把你当死人了,除了玉儿,谁在乎你是谁?王大发心知肚明留不得你,你还傻傻地等他接你回家?”
燕云苓耐着性子跟她讲明利弊,“实不相瞒,我是溯德堂代家主,你随我去衙门举告王大发,将来还能有一条生路,不然,你想活着见到玉儿,怕是没机会了。”
李娥幸哭得昏天暗地,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卢素问看不出她和燕云苓有丝毫相似之处,为人迂腐又愚钝,被男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李娥幸,没男人也能活!”卢素问不耐烦地拔刀架在她脖子上,“我就问你,今日你和王大发只能活一个,你怎么选?”
“不要啊,别杀我……”李娥幸吓得嚎啕大哭,跪在地上哀求,“饶了我吧,我跟你们去衙门。”
霶霈倾盆,山顶盘踞的乌云像被劈碎了砸下来,灌进万千沟壑奔涌咆哮。
湘江一带常年引水灌田,这场雨来势太猛,村子芍陂坝浅,许是上游决堤泄洪。
燕云苓抓住李娥幸,回到渭安自能澄清冤情,但当她离开土地庙,却见山路已被淹成泥塘。
“下山还有别的路吗?”卢素问冷眼问李娥幸。
“有、有的……”李娥幸颤巍巍指向某条林中小径,“我记得不少人走那条道采药,也能回到村里。”
雨天眼力不明,卢素问拽着李娥幸缓慢前行,燕云苓一路都在紧盯她。
绕过某个分岔路口,燕云苓察觉李娥幸神色有异,还没等得及提醒一声,李娥幸趁卢素问不留神,猛地将人推倒扭头狂奔。
“快追,别让她逃了……”卢素问没防备摔下山坡,燕云苓看她似无大碍,狠下心追出去。
李娥幸跌跌撞撞没命地跑,她知道王大发不是好人,但她早就被打怕了,哪敢去衙门举告他。
燕云苓紧追不舍逼急了她,李娥幸不管不顾跳上晃荡的木吊桥:“别、别追了,求你放过我吧。”
这座桥年久失修,她平时都不敢从桥上走,但爬过对岸山头,她就有法子甩掉她们。
燕云苓担心吊桥有危险,厉声呵斥:“李娥幸,你回来!你跟我去衙门说清楚,我保证既往不咎!”
“我不能去,王大发会打死我的……”李娥幸刚跑出几步,一脚踩进朽成腐渣的木板,倒栽葱跌下去,哭喊着抱住正在崩裂的悬链。
崖下十余丈深的湘江湍急奔流,唯一支撑她的绳索摇摇欲坠,“不、我不想死,救命啊……”
“你别乱动!”燕云苓试探着迈开脚,低头看一眼就头晕目眩,她也害怕,但她更怕李娥幸坠江死无对证。
她屏住呼吸抓住绳索慢慢往前走,江面上狂风骤起,疯狂撕扯破败不堪的吊桥,暴雨如注,在她脚下掀飞道道激流。
燕云苓被雨水模糊了视线,寒风冷雨呛入喉咙,极度憋窒的痛苦炸开胸腔,渗出浓重的血腥气。
她艰难挪步朝李娥幸伸出手,好几次都快要抓住了,桥身剧烈晃荡又将人甩出去。
渐渐地,燕云苓双眼再也睁不开了,手脚僵冷使不出半点力气。她知道这样下去很危险,但耳边求救声越发微弱,李娥幸怕是撑不住了。
“啊啊……”突如其来的惨叫声扰乱心绪,燕云苓尚未回神,脚下猛地失重,半边身子斜晃栽下去。
吊桥断裂那一瞬,她凭直觉揪住李娥幸肩膀,慌乱中抓住救命悬链,两人被飓风高高卷至半空,又随着半截吊桥甩落下去,狠狠撞向坚硬的岩壁。
影影绰绰,她依稀看到熟悉的身影飞奔而来。
“带她走!”燕云苓借助吊桥腾空的力道,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吓昏的李娥幸扔回崖上。
她颤抖的身子如落叶随风飘落,耳边只余空噪嗡鸣,听不见风雨声,感觉不到疼痛,如同身处生与死的混沌边界。
刹那之间,她想起赤焰焚烧的那个夜晚,戚青琅炽热眼神灼伤她心底。
“燕云苓!你怎敢抛下我!”崖边传来肝肠寸断的泣血嘶喊,痛彻心扉,天地动容。
她微阖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是他,这世上温柔爱过她的郎君。
阿琅,如若有缘,来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