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烛光透过牢笼栅栏,浮空尘灰飞散斜照进来,周围弥漫着腐馊臭气。
朽烂草垫上血迹斑斑,蓬头垢面的老妪们谩骂争抢地上那块霉饼,有人摸到软缎绣花鞋尖,抬起头咧嘴笑了笑,浊黄的眼珠了无生气。
燕云苓缩起脚藏进裙摆,强作镇静的脸色就快绷不住了,她蜷坐在角落里,环住膝头的双手微微发抖。
别怕,这都不算什么,只要她死不了,就绝不能认输。
回想她表明身份的时候,那差役并不意外,像是掐准火候等着她。
毓麟汤药性温和,多年来都没出过意外,死者死因蹊跷,偏巧又是昨晚报案。世上哪有诸多巧合,分明是有人害她。
燕旭庭父子恨她入骨,凭他俩的本事撑死买个采花贼,怎么可能动用衙门势力?除非,燕家族长等不及要除掉她!
燕云苓心寒打个冷颤,族长燕博峰位高权重,怎就惦记上了溯德堂?父亲多年来对他忠心耿耿,全都抵不过那爷俩的谗言?
她艰难吸气压下强烈的眩晕,事已至此,她得想办法看到死者诊案,亲自验尸才有可能洗刷冤屈。
可是,她还有机会吗?
“嘭嘭……”吏头猛甩手杖怒砸几下栅栏,阴森鼠目直勾勾盯着燕云苓,“你,出来!”
牢笼里瞬间安静下来,老妪们双手抱头瑟瑟发抖,都不满地瞪着燕云苓,埋怨她太磨蹭。
燕云苓缓慢起身,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又不是叛国降敌的重犯,半夜提审怕是有去无回。
那吏头干瘦如柴,脸皮包不住骨,活像个骷髅头,他阴冷眼神尖利如刃,一刀刀往燕云苓身上割。
“快走!”吏头不耐呵斥,手杖推着她肩膀往前走。
牢门重又锁上,老妪们纷纷爬过来探头看。
“蹲大牢还打扮这么浪,瞧她那狐媚子样儿,不耍她耍谁啊。”
“得了吧,你这老货想被人玩,还没人瞧得上嘞……”
燕云苓听到背后讥笑紧咬着唇,倘若非要将她辱杀,她拼死也不让他们如愿。
她恨到眼尾泛红,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张张熟悉脸庞。
哥哥,对不起,苓儿食言了,我答应你守住溯德堂,恐怕做不到了。
爹,娘,你们都要顾好自己,别再傻傻相信燕家人。阿琅,我这次要是逃不掉,欠你的承诺下辈子还……
“进去!”吏头将她带进过道尽头的牢房,燕云苓怒从心中起,反手欲夺他手杖,横竖都是一条命,大不了同归于尽。
“戚公子传话给大小姐,三天后提审,尚有转机。”燕云苓听到吏头这声耳语,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嗫嚅道:“阿琅?”
对方点下头敛去眼底厉色,指向牢房里那具女尸:“快换衣服,今晚送你出去。”
他背过身挡住她,燕云苓混乱间回过神,狂跳的心脏快要冲破喉咙。
眼角那滴泪悬住未落,她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咬着牙解开罗裙,从女尸身上扒下血污布衣,手心直冒冷汗,毫无知觉胡乱系上衣带。
吏头走进来看了眼,拎起那具女尸靠坐在墙角,他示意燕云苓披散头发,又抹些泥灰涂她脸上。
燕云苓屏住呼吸躺下来,头顶挨着女尸青紫的双足,她紧张到不敢睁开眼睛,酸涩泪水无声滑落。
不久,她被两个牢吏抬出去扔在乱葬岗。
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牢记吏头的叮嘱,直到听不见动静才从尸堆里爬起来,踉跄奔向山下那条小溪。
月朗星稀,溪边梧桐树下颀长身影清隽如松,苍翠枝叶随晚风晃荡,夜空中散开繁银微尘。
他俊逸脸庞隐没于暗影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却清楚知道是谁在等她。
戚青琅看到她那一瞬,心脏猝然裂开不见底的血口子。
他见惯她娇妍的模样,此刻她浑身血污,长发凌乱都是美的,可她满脸泪痕,眼底的恐惧深深刺痛了他。
他的大小姐,何时受过这种磋磨。
“嬿嬿……”戚青琅稳住颤抖的声音冲上前抱紧她,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你还好吗?有人打你了?”
燕云苓只是摇头,心里酸痛到透不过气,止不住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她明明有狠劲爬出尸堆,攀过山谷,逃进他怀里却耗尽了力气,脚踝软到再也站不起来。
戚青琅捞起她的腰,焦急追问:“你身上哪里痛?快告诉我……”
“不痛,我不痛。”她扬起哆嗦的手指,轻轻触碰他眼角的淤青,“阿琅,还疼么?”
她杏眸闪动泪光,莹亮剔透,好似一颗颗月辉润养的珍珠。
他眼里的她娇美更胜往昔,捧在掌心怎么疼爱都不够,但她越惹人怜,他越是恼恨,恨不能亲手杀光所有欺负她的人。
“我是男人,这点伤算什么。”戚青琅强忍心痛展眉浅笑,大掌轻柔覆住她手背,俊眸眨也不眨望着她,微侧过脸,唇贴近她手心。
他微微阖眼,浓密睫扇划过她指根,唇边热意一寸寸涌进她心里。
燕云苓手心暖暖的有点痒,她的委屈与不安被他逐一舐去,心底筑起的高墙壁垒摇摇欲坠。
愣怔片刻,她想起手上沾的污物,慌忙推开他:“脏,我去洗洗。”
她跑到河边撩起清凉溪水洗手擦脸,心里渐渐冷静下来。
“阿琅,你怎么做到的?”燕云苓身陷命如草芥的人间地狱,她以为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还能有三日活路。
戚青琅努力平复悸动情愫,回头看她后颈雪色被搓到发红,柔声提醒:“轻点儿,自己倒是不心疼,我在山下找了间村屋,麦冬备好水了,回去再洗。”
燕云苓惊讶得难以言语,不过半天光景,他为了救她疲于奔波,连落脚的地方都找好了?
戚青琅踏着草地上的月辉走向她,牵起她手腕坐在河边石墩上,取出随身带的绢帕拭去她脸上污痕。
柳眉如黛,粉面含春,那双水眸清凌凌望着他,如同世间最纯净的泉潭。
“陈掌柜托人找到吏头,使了好多银子哄他松口,我允诺帮他医治旧疾,这才答应暂时放了你。”
“我自作主张遣散陈掌柜和伙计,叫他们先回家等消息,医馆暂时歇业,以免再生事端。另外,我找到验尸的仵作,他将给我抄一份死者诊案,我回头拿给你……”
事发突然,戚青琅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燕云苓真心感激:“阿琅,多亏有你在,方才在牢里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戚青琅指尖撩起她额边碎发,垂眸望着她笑:“若是阿琅身陷囹圄,大小姐也不会袖手旁观,对吗?”
燕云苓静静点头,他蓦然看清她唇上的伤痕,恼得眼底渗出重重血丝:“谁?谁欺负的你!”
燕云苓心慌捂住唇:“不是,我寻思同归于尽来着,一不小心咬伤了自己。”
戚青琅想象她在牢里的绝望处境,心里疼得窒闷,轻轻拢住她手指,目光凝在那伤处。
她檀唇微张,雪白贝齿间透出一抹水红,唇瓣上深浅交迭的血痕,仿佛在他眼底绽开浓艳丽春花。
哪怕是夺命的毒,他也甘愿被蛊惑。
燕云苓飘至唇边的惊呼被他全数咽下,狂风过境的吞占过后,他极尽温柔抚平她受过的伤痛。
她与他这般亲近并非初次,每一次都能寻出不同滋味。
他的气息像他的人干净清新,渐行渐深时,她嗓子里像蓄满陈年醇酿,醺染几分醉意轻颤出声。
戚青琅感受到她不同以往的回应,眉梢倏然暴起几道青筋,按捺不住探入雪山反复流连。
他指间力道时轻时重,燕云苓顿觉呼吸都停滞了,她艰难找回几分神智,柔雪消融之前阻止他继续作乱。
戚青琅忍得发疼,但她不许,他不敢放肆。
何况今晚哪哪都不合适,他再禽兽也不该动那般念头。
他深吸气,拦腰抱起她:“我送你回去歇着,等我拿来诊案,明早带你去验尸。”
燕云苓俏颜红成了六月柿,脑袋晕乎着点头,没多想他动了哪种心思。
她依偎在他怀里,疲惫地闭上眼睛,在这凄风寒雨的夜晚,随他去天涯海角又何妨。
村屋位置偏僻人烟罕至,戚青琅将燕云苓抱进屋,麦冬看到憔悴的主子抹泪痛哭。
“大小姐,奴婢还马车回来,看到医馆被砸都快吓死了,姑爷说他一定会救您,他真的做到了,呜呜……”
麦冬伺候主子梳洗哭成水牛,燕云苓拍她肩膀安慰几句,叮嘱她明日去找卢素问。
戚青琅没歇下又走了,燕云苓聆听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凝望那扇窗久久无法平静。
在她沉入谷底险些放弃的时刻,平日受她庇护的郎君摇身变成她的救星。
除了离世多年的哥哥,远在麓州的爹娘,从未有谁如此在意她。
他为她雀跃的心跳,她感受得到,他为她温暖的怀抱,她格外安心。
她时刻告诫自己不能倒下去,只是她也会累,甚至想过逃避,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今晚她有他的臂膀可以依靠。
有他在身边,纵使前路渺茫,似乎也没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