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燕云苓努力平复心情,她与兄长的约定,正在一步步实现,未来都是好事啊,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拍拍酸涩的眼睛,深深吸气,忽闻附近传来磕碰声响。

“谁在那里?”她纳闷地跑过去,看到角落里摔碎的拨浪鼓。

如同一记闷棍,后脑震得嗡嗡作响,哥哥给她做过好多小玩意儿,风筝、花灯、拨浪鼓……还有诊例手稿,都是哥哥留给她最后的念想。

燕云苓跌跌撞撞冲进书房,满地狼藉,不堪目睹。

书柜里的檀木箱子不见了,她心脏像被凿开不见底的深壑,阵阵绞痛疼得几近窒息。

艰涩的热流涌上眼眶,她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双腿像是不听使唤了,绵软无力地倒下去。

燕云苓慌忙扶住桌沿,勉强撑住摇晃的身子,低头看见柜脚下的水蓝丝帕,右上角绣一轮半弦弯月。

她骤然惊醒,用力抹去眼角泪痕,匆匆夺路而去。

燕望月没回闺房,燕云苓揪住人就问,谁也不晓得她在哪儿。

小翠偷摸回来撞见大小姐发飙,吓得魂都没了,没等被抓就跪下来,倒豆子似的全招了。

燕云苓顾不得罚她,片刻不停奔向院外湖畔,远远瞧见那丫头捧着檀木箱子,嬉皮笑脸扔进湖里,拍手叫好。

那个“好”字还没落音,燕望月的后颈就被死死掐住,燕云苓按着她脑袋狂灌下去。

湖水透心凉,呛得燕望月直翻白眼腿肚子发抖,双手猛拍水花拼命挣扎,嘴里呜咽求饶。

“滚!”燕云苓薅她头发扔回岸上,依稀看见湖面下暗影浮动,想都没想跳进去,指间被苔绿水草重重缠绕。

湖底昏暗无光看不真切,她扯断水草游上来,缓口气再潜下去,模糊听到岸边人声嘈杂,齐刷刷呼喊“大小姐”。

陈佩兰被麦冬扶着焦急赶来,眼看那抹倩影漂浮在水面上,慌忙叫仆人将女儿抬上岸。

“哥哥,我哥还在下面……”

燕云苓那双明媚杏眸没了神采,湿漉漉的长发像浓密水草勒紧她的脖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从心脏裂缝里渗出的寒意,冷得她无力呼吸。

“傻孩子,玄明早就不在了,那些东西是他的遗物!你不要命跳进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还叫娘怎么活啊!”陈佩兰抱住女儿痛哭,麦冬忍住泪吩咐仆人去捞箱子。

直到天都黑了,连个影子都没捞着,陈佩兰担心有危险,跟女儿商量明天再捞。

燕云苓木然点头,湖面上的混沌水雾遮住了视线,喉咙里像含着蘸湿的棉花,沉甸甸的说不出一个字。

凄冷残月藏进树梢,照不见隐入静夜的浓郁愁絮,雪见居的丫鬟们都不敢吭声,默默服侍大小姐沐浴更衣。

窗前昏黄烛光下,桌上饭菜没动一口,燕云苓想起那片死寂的湖底,还是闷得透不过气。

哥哥不在了,她连他的遗物都留不住,这样的她,真能守住溯德堂吗?以往再苦再难,她都没怀疑过自己,但在今晚,她犹豫了……

“姑爷,您总算回来了,咦,您怎么全身都湿透了?”

燕云苓听到麦冬的惊呼,眼瞳微颤,抬头看向那扇被推开的房门。

戚青琅像在冰水里泡过一宿,面无血色,漆眸幽深,长发如墨染浓云盘绕肩头。

“我、我找到了……”他极力稳住抖索的双手,将怀里的箱子放在桌上,嘴角僵硬地挤出微笑。

众人遍寻不得,早已沉入湖底的檀木箱子,他怎么找到的?

燕云苓后知后觉红了眼眶,方才那一瞬间,她只看见冻到嘴唇青紫的少年。

仿佛看出她的疑惑,戚青琅抿着唇颤声道:“湖底、有块凹坑礁石,箱子、卡里面了。”

“礁石?”湖底那片黝黑深不可测,她看一眼就心生恐惧,“你不要命了?你就不能等到明天……”

“大小姐、难过,我等不了。”戚青琅眼底溢满血丝,颤巍巍将箱子推到她面前。

燕云苓手背碰到他冰凉指尖,忽觉沉重得抱不住,慌乱避开他的视线:“乱来,天都黑了,你跳进湖里多危险……”

戚青琅左手猛颤,燕云苓紧张地扶住他:“伤口裂开了?很疼吗?”

“没事,不疼………”戚青琅虚弱摇头,眉心紧蹙,精致的俊颜惨白如纸。

燕云苓顾不得那箱子,一把掀开他衣领看了眼,左肩绷布染满血迹,伤势又恶化了。

“快,先泡个热水澡,我给你重新包扎。”燕云苓赶紧将他推进净室,叫来麦冬和报春备热水。

燕云苓回来时刚泡过,俩丫鬟手忙脚乱倒腾浴桶,戚青琅却说不用换水,加点热的就行。

姑爷真好伺候。

戚青琅坐进浴桶里,周身涌来的暖意陆续驱散体内寒凉,总算活过来了。

他追到湖边想拖住燕望月,等燕云苓赶来卖个人情,不料那丫头真敢往湖里扔。

燕云苓跳得太快,陈佩兰和几十口子家仆围在湖边,等到众人散开,他惊觉她眼底都灰了。

趁夜色潜入湖底,他也没有多少把握,他只想找回一丝希望,点亮她那双眼。

戚青琅换上宽松寝衣,擦着头发走出净室,看她坐在桌前轻柔擦拭檀木箱子。

燕云苓娇颜恬静,目光温和坚定,那份从容又回到了她脸上。

她听到脚步声,抬眸对他笑道:“饿了吧?先喝点姜汤,再吃东西。”

笑靥妩媚动人,恍如春日桃花盛开绚丽夺目。

“啵”,戚青琅耳边似有花开的轻响,从心底绽开细微的痒,隐约有种难以形容的麻。

他仓促点头掩饰突如其来的混乱,坐在她对面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心跳得有点厉害,匆忙吃了几块茯苓糕,也没压下从未有过的饥饿感。

莹亮水珠凝满他发梢,滴滴答答在背后洇开暗痕,燕云苓看了眼,起身拿棉帕帮他拧干。

指间丝丝缕缕的温柔穿过发隙,如一簇簇火苗蔓延至头顶,越烧越烈,烫得耳根发红。

戚青琅后背骤紧,呼吸微滞,逐渐滚沸的血液灼痛心脏,叫嚣涌向更要命的地方。

他愕然愣住,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放松,绝不能在她面前泄露丝毫异样。

戚青琅长发乌密顺滑,沁润光泽如顶好的墨晶,燕云苓捧起他发梢,指尖细细梳整,微凉触感让她想起湖底飘荡的水草。

“阿琅,你怕么?”

他在水底看不清方向,小腿突然抽筋,惶恐像看不见的鬼手,残忍地扼紧他脖颈。

那一刻,他当然怕。

戚青琅抬头看到她眼尾柔光,热切对视:“我怕,可我更怕大小姐伤心。”

燕云苓心尖像被银针轻轻扎了下,微酸泛疼,他真的愿意为她不顾一切?

她不温柔不可爱,成天对他呼来喝去,她嘴角还长了燎泡……

燕云苓侧过脸,快步走向美人榻:“油嘴滑舌,你小子从哪儿学的?吃饱了吗,过来趴下,我给你上药。”

戚青琅俊眸微垂,轻抿翘起的唇边,迈开长腿走到榻前,高颀身影像密网将她笼罩。

她眼前一黑,心跳陡然加快,紧接着皂角清香钻入鼻尖。

他缓慢褪下寝衣,左肩月白肌肤上血痕触目,像从蝴蝶骨跃飞的焰光,遇风化为烬。

燕云苓移不开视线,直到他趴在枕上,眼波流转:“有劳大小姐。”

燕云苓雪颊微红,这小子太会勾人了,一不留神就着了他的道。她甩头抛去杂念,静下心为他治伤。

戚青琅凝望她眉眼,多了几分生动,不像之前那么沉静。

看他伤口流血,她会拧起眉心,眼睫轻颤似有怜惜。她开始心疼他了,这是个好兆头。

当她低头看他,戚青琅相视而笑,相比内心的愉悦,皮肉之痛不值一提。

燕云苓包扎好伤口已至深夜,他看起来很疲惫,不过书房离这儿也不远……

“我该走了,大小姐早些歇息。”戚青琅吃力地撑起身子,衣领散乱半遮半掩,受伤的肩膀忍痛颤抖,摇晃着爬起来又重重摔下去。

他闷哼一声,眼神涣散,像是被疼痛折磨得快晕过去。

燕云苓于心不忍,拉过被子帮他盖好:“睡吧。”

没什么大不了,美人榻原就是为他准备的。

“我、我真的可以留下吗?”戚青琅受宠若惊望着她,燕云苓转身抱起檀木箱子:“这里面都是哥哥记载的诊例,现在我交给你,好好学吧。”

戚青琅这下真愣了:“不可,这是玄明哥留给你的……”

“与其蒙尘不见天日,不如奉世惠及众生。”燕云苓回想燕玄明豪迈的语气,发自内心地说,“你有针灸底子,又有天赋,我相信你不会辜负哥哥的心血。”

戚青琅心如擂鼓,她的意思是,要他一辈子留下来?

“良医难寻,待你自立门户,无论日后身在何处,那都是病患的福气。”燕云苓声音轻柔,却像利剑戳穿他心脏,毫无防备,某个冷硬的角落豁了一块。

“我哥的针法从不藏着掖着,燕家人学不会而已,诊例我早已烂熟于心,只是舍不得这些手稿。”她亲手将箱子放在他枕边,“小月丢进湖里惹我生气,这样倒好,没人知道都归你了。”

戚青琅眸光闪烁,薄唇颤动,喉间哽涩发不出声音。

燕云苓淡然笑道:“睡吧。”

熄灯后,燕云苓放下床帐,背过身悄然入睡。

烛台青烟缥缈悠荡,融入漫过窗台的月光,朦胧红纱缀上细碎银辉,忽明忽暗,如入梦境。

戚青琅久久没合眼,深邃眼底雾色缭绕,她不要他,却将最珍贵的给了他,不是为谁,只为他能造福于民。

她做家主不是为了争名夺利,而是继承兄长济世施仁的宏愿。多么天真,又不可思议,即使她如愿当家,也不过是尘世一粟。

俗人困于爱恨,都逃不过宿命,她凭什么以为,她能超脱世外?

燕云苓,他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戚青琅彻夜难眠:媳妇笑起来真好看,今晚对我太温柔了吧,她到底稀不稀罕我?

燕云苓呼呼沉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