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屋檐、花叶,在沈玉霁的脸颊投下淡淡疏影,她抬头仰望着月中人,神色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中,隐隐约约露出几分森然鬼气。
丫鬟见沈玉霁不再前行,也不愚笨强求她入亭,只恭敬退下。
沈玉霁的目光下移,那亭中石桌上摆着一架琴,她缓步走了进去,指尖在琴弦上随意拨弄,音色清澈如玉珠坠地。
“你是要听什么曲?”沈玉霁坐到琴前,低头凝视着琴弦,轻声问道。
夜风萧瑟,枝头簇簇桃花一一失落风中。
颜盏兰眺望着远方,她看见王府中燃着许多的光点,有静止的、有移动的,像是尽数被困在这一片黑暗之中。
明月澄然,千年万岁未曾更改,姑娘望着它,想到一望无际的大漠,想到从雪山上流出的清溪,想到夜幕降临草原上的星空……
“有什么欢喜的曲子吗?”颜盏兰摇了摇酒坛,发现已经喝尽了,便随手丢了下去。未知与孤寂,不该是让意志动摇的因素。她枕着一只胳膊躺了下来,心想:今夜月色真美。
那酒坛从亭顶落下,碎在沈玉霁的眼前,一片飞溅的碎瓷落在她的发间。
按着琴弦的十指轻颤,心头仿佛也被什么砸了一下,沈玉霁抬手轻轻扫下发间的瓷片,那块碎瓷掉到了琴上。
本该觉得害怕与惊吓,可这一刻也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她竟然无视了这一切,十指拨弄琴弦,轻挑慢捻,曲调自从指尖缓缓流出。
颜盏兰敲了敲亭顶,不高兴的说:“要听些高兴的东西。”
沈玉霁没有停下十指琴弦,光听着干净利落的声音,她都能在眼前中勾勒出亭顶明艳的人。
“你为什么要给人做妾?”颜盏兰也没在乎曲子了,懒洋洋地问她。
这问题不止一人问过,沈玉霁低垂着睫毛,轻描淡写的回道:“王爷人好。”
颜盏兰舔着唇痞笑,摇摇晃晃的走到檐角,趴下来探出头看着沈玉霁,又问了一遍:“好人家的姑娘,为什么要嫁啊?”
沈玉霁双手按弦,抬头看着颜盏兰,没有女人会不在乎名分,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此事,本身就是一种恶意挑衅。
颜盏兰的眼眸在月光下,烨烨生辉。
沈玉霁笑眯眯地道:“谁能知道,王爷会不会永远只是王爷?”
颜盏兰醉醺醺的鼓掌,“有志气,是我小看你了。”
沈玉霁站起身来,方才还笑得温婉的一张脸,瞬间就沉了下去,走到亭边与颜盏兰上下直视。
颜盏兰的目光描摹着沈玉霁的模样,突然伸手把她的发丝掖到耳后,少见的心平气和:“戏文里都是假的。”
沈玉霁怔怔看着她,衣肩头落着几枚桃花。
轻轻叹了一声,颜盏兰继续说道:“当了真就是你傻。”
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绪,沈玉霁知道颜盏兰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但这一刻心痛的突如其来,情之一字,确实信了就是傻,可古往今来那么多的故事,红佛夜奔、牡丹亭、桃花扇……为什么偏偏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走,带我走,去哪里都可以啊!
当垆卖酒又如何?
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可是那个人却不敢走。
“可我就是喜欢她。”沈玉霁嘴角衔着一抹似讥诮般淡淡的笑容。
颜盏兰偏着头,问道:“所以,不喜欢自己了吗?”
沈玉霁面对着颜盏兰,微仰起下颌,双眼望向黑暗的庭院,那其中好像有什么巨大的野□□挣脱而出,半响,她点了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怎么样,又或者,真的想如何。”
“画地为困。”颜盏兰轻笑道。
“不,我并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生活,你觉得妻妾大别,觉得我自甘下贱,我虽然也在乎,但如果实在不行,其实也是一样的。”沈玉霁斟酌着词句,她连语气也是很淡然的,奇怪的无欲无求,好似一把燃烧殆尽的余灰,“一片轻飘飘的浮萍,不管是什么人把我带到哪里去,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吧?”
颜盏兰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既奇怪又新颖,在她的认知里,没有人会以如此淡然甚至颓废的方式活着,大漠里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我,也好痛苦。”沈玉霁柔声说,但她双眼尽是茫然,“却又不知道,到底在痛什么。”
无言,似乎也无可言语。
沈玉霁沉默了很久,最后,指着亭前的小路说道:“现在,我只希望这条路再长点,让我不必去思考的继续走下去。”
颜盏兰从亭檐翻飞落地,稳稳立在冰凉的台阶上。漆黑如一泓夜潭的眼瞳凝视着沈玉霁,仿佛可以透过她的眼睛,进入到她挣扎痛苦的魂魄。
早春时节,夜风吹得人浑身冰冷。
颜盏兰凑近了笑道:“再给我弹一曲吧。”
沈玉霁没跟上她的想法,思考片刻后还是听从了她的安排。
琴声再度响起,在幽静的亭苑里,显得极为清冷。
“铮——”
一根琴弦被颜盏兰挑断,断弦重重打在沈玉霁手上。
沈玉霁轻呼一声,又听颜盏兰吊儿郎当的大笑道:“继续,不要停。”
很快,琴弦就断了三四根,根根在沈玉霁的手上留下血痕。
沈玉霁疼的抽气,推开弦琴就要离开,颜盏兰伸手将琴砸断,她双手将人按在凳子上,笑道:“这不是活着该有的样子。”
怕不是个疯子,沈玉霁心想。
等到颜盏兰的背影完全消失后,她才恍恍惚惚的站起来,看了看自己满手的血痕,只觉得自己刚刚是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汗透了。
这不是活着该有的样子。
是啊,这不是活着该有的样子。
可活着又该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