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豪言,必然是有更为得意之才,众人都洗耳恭听接下的神曲。
颜盏兰紧抿着唇,换了几个手势,觉得那个都不对,没什么手感。
沈玉霁微微蹙眉,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认识:她是不是……不太会弹琴吧?
沈玉霁快速思考着,如果等会争吵起来,会不会被人发现身份?新婚第二天,教唆王爷王妃一起逛青楼,不仅会被皇家暗中赐死,沈家也会全部牵连。
得赶紧息事宁人,沈玉霁紧锁眉头,悄悄拽着自个衣角,她侧头看了一眼杨霖,贵族女子在青楼楚馆献艺,实在是极为下贱之事,然而,若是此刻不了结这事,恐怕等不到日后,即刻就会被揭穿,然后落个病逝的下场。
沈玉霁把心一横,绕过震惊的杨霖,伸手按在琴弦上,阻止了颜盏兰的弹唱。
颜盏兰其实也不太惊讶,总归是一条船上的人,沈玉霁肯定有自己的考量,于是愉快的把烫手的山芋递了过去。
琴,是沈玉霁最擅长的,六岁学琴,经年有成,那十指看似纤纤,其实指腹全是薄茧,少有贵族女子会练到这份上。
颜盏兰从琴声中听到了茫茫,是一种随波逐流的青萍,对广阔天地的茫然,那种困却一隅的无措而安宁的矛盾。
她听的脑袋也混沌了,在琴音里仿佛又回到了大漠。一望无际的草原只有两道身影驰骋,颜盏兰努力追上父汗的骏马。
父汗放慢了马的速度,指着满天的火烧云,笑道:“阿兰,你出生时,天放霞光,比这可好看多了!”
颜盏兰与父汗并肩骑行,这件事她早就听过了,于是得意洋洋的说:“阿姆说我是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圣女,假以时日,我必然能沟通天地!”
说到这里,她又苦恼的垂下头,闷闷的问:“父汗,书里说圣女是天命所归,能感知天地变化,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
父汗摸了摸她的头,眺望着绵延不绝的草原,万丈霞光披在他的身上,像是一件无上威严的华服。
“铮——”
琴弦断裂,颜盏兰一个激灵,惊醒了。
沈玉霁的手背有三道血痕,她捂着伤口谨慎的连惊呼都没有,只轻轻推开了膝上的琴。
杨霖也恍然回神,连忙低头去看沈玉霁,被拒绝当众查看伤口,又立刻扶着她起身,准备立刻回去。
众人吵吵嚷嚷,赔礼道歉,又试图拉着杨霖别走,诗会都还没有正式开始。
然而,杨霖只顾着受伤的沈玉霁,其他的根本就不在意,差点就连个嫡妻都忘了,还是沈玉霁推了他一把,才回头牵起颜盏兰。
颜盏兰没在乎,她细细看了看那断弦,断面整整齐齐,应是被某种暗器或内力故意割断,这般行为实在可疑。
马车摇摇晃晃,带着三人往别院去,再换行回王府。
颜盏兰坐在车厢一旁,看着那白皙的手背上刺目的血痕,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挠过,见杨霖嘘寒问暖的腻歪样子,又像被狠狠捅了一刀,诸念反复,终做出决定:也算是为我受伤,帮她一把也没什么。
沈玉霁用手帕捂着伤口,听着杨霖絮絮叨叨,有些走神,她不知道刚刚到底是不是意外,在场的都是朝中有身份的人,此次伤在无法掩藏的手背,若是被有心人大做文章,事情也无法掩饰。
回到王府,杨霖自然是去了偏苑。
颜盏兰摸回自己的房间里,献月为她换上常服,回报道:“公主放心,四下无人并发现您不在。”
颜盏兰点点头,献月又传了小厨房的宵夜,婢女们端了江南小吃过来。
等众人快要下去,颜盏兰抿了口茶,将茶盏往桌子上一甩,冷笑道:“刚回府就去她那里,还真是有本事啊!”
献月不明所以,一时间愣住了,满屋的婢女跪了一地。
颜盏兰指着一个小婢女,怒气冲冲的说:“今日王爷要去书房睡,你还不快去请王爷安寝!”
那婢女立即应了,恭敬起身告退,往偏院过去如实向杨霖禀告了。
杨霖无端被针对,本要立刻就去理论,沈玉霁倒是心领神会,眉头微微一蹙,似是扯到手背痛处,垂眸轻声道:“今日闹得过了,王妃也有考量,何必置气。”
灯下美人敛眉,说不尽的温柔娴静,杨霖想到她受了伤,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怜惜,也不想弄的颜盏兰与她针锋相对,偷偷塞了一瓶伤药便当真回了书房。
沈玉霁用衣袖掩盖着手背的伤口,挑着灯花发了会呆,叶湘唇角的那一抹笑,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天生贵胄的女儿家,竟然在那种地方笑着陪客。
“可我,又有多大的区别。”沈玉霁突然泄了气,心头被一股茫然笼罩着。
瑾棠端了一盘桂花糕进屋,坐在沈玉霁对面道:“听说那边在发火,我看等会就要过来找麻烦,赶快吃点垫垫肚子吧!”
沈玉霁猛然回神,努力提起精神,捏起一枚糕点却没吃,只盯着看了看,又轻轻放了回去,道:“实在没什么胃口。”
瑾棠略劝了两句,又低声问道:“你下午去哪里了?”
沈玉霁拿起剪子,悠悠然的继续剪灯花,随口答道:“近日颇有些烦心,别苑的绿牡丹开了数朵,我去看看而已。”
瑾棠深有同感的点点头:“确实有些烦心,最近天气不那么好,真希望有的人水土不服才好。”
沈玉霁不想与她说教,只轻轻叹了口气,起身从里屋抱出一个匣子,在珠宝里捡了几块小金坨,拿手帕包好递过去,说道:“此事不暂提,这个你先拿着,平日里有银钱傍身,遇事才会有底气。”
瑾棠接过手帕,揭开看到小金坨,皱着眉问道:“这是怎么,难道你不要我了,要打发我走?”
沈玉霁哂笑一声:“只要你别不要我,我怎么会不要你?”
瑾棠便也收好放怀里,又继续问道:“那是为什么?”
沈玉霁摇了摇头,只道:“总觉得会有变故,别的都还好,只是实在放心不得你。”
“有什么变故都没关系。”瑾棠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耷拉着脸,低声道,“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沈玉霁盯着灯花,眼神有刹那恍然,听她继续缓声说道:“你做一辈子的小姐,我给你做一辈子的婢女。”
沈玉霁沉默了一会,最终也只淡声道:“事事诸多无奈,岂是能如此简单断言。”
屋外,有丫鬟带来消息:“侧夫人,王妃请您前去莹花亭。”
瑾棠冷哼了一声,将金坨包回放入怀中,起身去屋外,见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丫鬟,一腔愤愤无处可泄,只好冷硬道:“天色已晚,侧夫人已经准备就寝了。”
那丫鬟知道她的脾气,便笑道:“夫人正在莹花亭,姐姐也勿要为难我啊。”
瑾棠压下满心的怒火,回道:“既是如此,我去回告侧夫人。”
丫鬟点点头,道:“谢谢姐姐了。”
屋里,沈玉霁听得清楚,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她猜到颜盏兰应是关于受伤的事情要交代点什么,但这一日吵吵嚷嚷的过于热闹,到此刻确实有些精神不济了。
瑾棠从柜里拿了件半旧的孔雀毛披风,不高不兴的抱怨细声道:“她不睡,便让旁人都不睡吗?你这眼下都有些青,再熬半夜真是要命!”
沈玉霁不敢打断她,又怕她因亲近而误事,自己接过披风穿好了,软声道:“你去厨房煮点桂花小汤圆,我现在就想吃点那个。”
瑾棠点点头,絮絮叨叨的嘱咐道:“早点回来,桂花汤圆我会给你一直温着,这几天成亲事忙,让你都没能睡个好觉,再这样熬下去,就是年轻的身子也吃不消……”
“恩恩,等会就跑回来。”沈玉霁一股脑的点头迎合,无奈的胡说道。
瑾棠还真想了想,认真的回答:“如果没人看见。”
沈玉霁轻笑出声,像是白瓷碰冰似的,轻快又动人。
外间伺候的丫鬟都被瑾棠屏退了,沈玉霁平日里也不惯使唤人,便只跟着小丫鬟过去了。
夜风微寒,山桃花似霜雪一般飘落,沈玉霁抬头看见明月摆脱乌云,想到《六祖坛经》有云,如是诸法,在自性中,如天常清,日月长明,为浮云覆盖,上明下暗,忽遇风吹云散,上下俱明,万象皆现。
她似有感悟的伸手,一朵山桃花擦着她的指尖落在地上。
亭台中空无一人,唯有月光与酒气混在阶前,沈玉霁目光渐渐上移,只见颜盏兰穿着一身藕花箭袖衣,提着酒坛坐在亭顶,那明艳的脸容被月光照得发亮,两眼半醉地俯视着自己,那垂散的乌发肆意地散淌在夜色中。
沈玉霁喉头紧涩,她仰头望着坐在明月中的颜盏兰。
这是月羌最尊贵的公主,她的言行几乎可以代表一国,可她居然是如此的潇洒快意,可她居然能如此的肆意妄为……
为什么,我如此的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