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荣十年,春。
大风呼啸,从漠北的戈壁一直刮到繁华的京都。
今日,热闹喧哗的京都东正街上,空气中带着的胡杨木的香气,让人仿佛置身广阔的沙漠。
在大庆国礼官的迎接下,带着明显异族风情的车队驰进了京都,一路往驿站而去。
远处一处高高的阁楼上,隐隐约约似有人斜靠在栏杆上,四周幔纱层层朦胧,在楼下只能看到绯红色的衣裙铺散,如同春日里最娇艳的花朵。
四皇子杨霖掀开幔纱,看见那斜靠的姑娘,含笑轻唤了一声:“玉霁。”
沈玉霁有些愕然的回头,发髻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她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着一身绯红色的广袖衫裙,腰间系着深碧色的绣带,却并不显容色艳丽,只让人觉得典雅柔美。
“小妹抱歉,这我可拦不住啊。”片刻后,又有一男子掀开幔纱走了进来含笑说道,他也没管别的,靠上栏杆细看手中的玉砚,说着抱歉的话语,却并没有任何歉疚的意思。
沈玉霁已然收敛神色,眼眸低垂,打开手中扇子遮住了半边容颜,目光从扇子后面游移过去,却又好似没有看到他一样。
“她是月羌公主,此刻并不单纯只是我与她成亲,而是缔结两国的姻亲。”杨霖有些急切的解释,他下意识向前一步就见佳人柳眉微蹙,似有不悦之色,只好又退后两步,哀声问道,“我的心意,你还不能明了吗?”
沈玉霁却忽然浅浅而温柔地一笑,扶着丫鬟起身,恭敬福身道:“四皇子奉命接洽月羌,却在此地为无关之人停驻,实在不该为之。”
这样一句大方得体的话,杨霖又急又恨,偏偏又说不得什么,他急得来回墩步,侧头看着端庄典雅的佳人,几次欲言又止,眼看时辰将至,终究还是回身道:“玉霁,我知道委屈你,但我……我已经禀明要……娶你为侧妃。”
沈玉霁低垂着眼眸没言语,只任由杨霖的身影消失在楼阁中,末了轻轻一叹,遣散了丫鬟后,她将扇子举到眼前,隔着扇骨看天上的金乌,感觉日光极为刺目,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你这是想如何?”沈玉剑淡声问道,砚是难得一见的好砚,所以此刻他心情也极好,乐的帮衬说两句。
“他当真待我好。”沈玉霁斜靠到栏杆上,微微撩开幔纱,看见异族车队渐行渐远,眼底神色淡然,她并没有正面回答,却又别有一番意味。
三年的光阴,不短不长,四皇子杨霖之心,沈玉霁认为自己应该是看清了,不管如何,他确实是个极好的人。
“父亲是太子嫡系,你万事要考虑清楚。”沈玉剑将玉砚收入袖中,终于正眼看了自家小妹,虽然是同父异母,到底都是姓沈的,应该同气连枝。
沈玉霁听得只淡淡一笑,索性完全撩开幔纱,京都的繁华尽入眼底,街上忽然起了大风,乌云翻滚席卷而来,似乎顷刻就要下起雨来。
她再次叹了一声,轻声细语的说道:“四皇子非嫡非长,既无兵权,也不结党,对父亲来说毫无价值,自然也无需为难。”
“这么说,你当真要嫁了?”沈玉剑勾唇一笑,他生的剑眉星目,极为俊美潇洒,风流韵事不断,也算阅人无数,但他很少能看穿小妹的心,这十八岁的青春姑娘,却难见大喜大悲,便是男女情爱之事,也能如此轻易定夺。
“他很好。”沈玉霁翻手接住一朵飘落的雪梨花,大风呼啸而过,卷起衣袍翻飞,她忽然回身看向沈玉剑,掌心梨花自阁楼上飞落,大雨在身后降下,她连笑都很平静,像是戴着一张假面,看不出任何情感,“我总归要嫁王孙贵族,虽然他对父亲没有价值,但也没有任何威胁。”
“唉。”沈玉剑低头夸张的叹了一声,但他心里倒没别的想法,既不同情痴情错付的杨霖,也不同情身不由已的小妹,活在世上哪有那么多闲心。
他转身极为潇洒的下了阁楼,心里盘算着要把这方玉砚摆在何处,才能不负无暇美玉的文坛盛名。
沈玉霁也没有理会他的来去,她呆呆看了好一会雨,伸手感受到雨水滴打在掌心的冰冷,半响才看着落雨的街道,叹息着自语:“总归,他是倾慕于我。”
风,无言拂过,灌满她宽大的衣袍。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因大雨而散去,宽大的马车内,渐渐只能听到嘀嗒的雨声了。
颜盏兰紧紧抱住嬷嬷的手臂,靠在嬷嬷的肩头,奄奄的问道:“那你们什么时候会来接我?”
“只要公主听话,一切按计划行事,大汗马上就接你回家。”嬷嬷安慰道,她见颜盏兰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忍不住红了眼眶,侧过脸去偷偷抹了泪。
“恭请月羌族公主下车。”车外响起礼部官员的请声。
颜盏兰吓得手忙脚乱,连忙整了整衣裙,整个人都冒冒失失的,嬷嬷无奈的将她鬓角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仔细看了并无任何失礼,才撩开了车帘。
眼前是恢宏壮丽的皇宫,层层叠叠的红墙黄瓦仿佛看不到尽头,在大雨中依然散发着耀目的光华。
庄重,又威严。
颜盏兰深吸了一口气,藏在衣袖里的手捏紧了袖边,心中不断的告诉自己不要紧张,扶着嬷嬷的手慢慢下了车。
庆国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国家,它有着最丰盛的矿脉、最肥沃的草原,最美丽的山水,最重要的是,有着数不尽的能臣武将。
颜盏兰挺直着背脊,尽量跟上所有人的步伐,她其实并不习惯庆国女子的长裙,但在家时,父汗告诉她,此次来京都,为的是两国联谊,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直到黄昏时,大雨才堪堪停住了,地上湿漉漉的,宫人们麻利的搭建戏台,踩的明华殿前一片污水狼藉。
杨霖颇有些心不在焉,也懒得去殿前监工,瞅着面前一盆绿海棠,无所事事的揪花瓣,揪一瓣下来就揉成花泥往窗外丢,极为无聊和诡异。
等太监来寻他赴宴时,一株极品绿牡丹已经被他薅秃,只剩下点花蕊还在枝头。
“把它丢了。”杨霖顺便把花蕊也薅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花粉,从怀里摸出一块绣着精致昙花的手绢,把十指一根一根的擦干净,矜贵而骄傲。
太监急得只想跪下磕头,这位主不紧不慢是没事,帝王的怒火那可是要烧到自己身上的,抱着花盆往屋外墙角一丢,又连忙说道:“四殿下,陛下急召。”
杨霖极有耐心的折好手绢,藏到袖子里,终于得空瞟了那太监一眼,眼皮都没眨一下,窝心一脚踹开了太监,甚至也懒得辱骂解释一句话,拂袖径直走了出去。
那太监连惊呼一声都不敢,捂着心口连忙爬起来,麻利的跟在杨霖身后。
不多时,那盆被薅秃的绿牡丹,又出现在皇后的案前。
庆国的宫殿奢华至极,连幔纱都是描金银花,灯火的照射下烨烨生辉,是大漠没有的精细。
歌舞杂耍也极为精彩,颜盏兰看的津津有味,就是感觉离得远了点,要不是顾忌场面,她真想凑近好好看。
皇后不动声色的将颜盏兰打量了个遍,见她举止神态轻飘,喜怒浮于眉眼,不似庆国女子规矩大方,心里暗叹还真是大漠中未得教化的种族。
“老四何在?”帝王又与月羌太子闲聊了几句,侧目低声问身旁的近侍,他神色极为平静,语气也颇为平淡,倒看不出喜怒如何。
近侍正要回答时,杨霖已旁若无人的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他也不搭理兄弟们,只一杯接一杯的饮酒,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为人极为豪爽。
这是把不满写在了脸上。
帝王根本就没在乎,见婚事的正主都齐了,只开口笑道:“多年未见,不知道月羌王身体如何啊?”
像是一个暗号似的,月羌太子颜盏黎起身走到御座前,屈膝半跪行了一个月羌族参加王族的礼仪,恭声说道:“禀陛下,父王身体安健,此次嘱托臣等前来,愿与庆国结成秦晋之好,两国从此如兄如弟,永无战事!”
帝王爽朗笑道:“好,朕也正有此意,朕之四子杨霖,自幼聪慧,正是公主的良配!”
一唱一和,不过寥寥数语,便已定下一桩婚事。
颜盏兰还没反应过来,被自家大哥看了一眼,才慌忙起身走到御前。
杨霖起身上前,也懒得看月羌公主,径直跪了下来,颜盏兰眨了眨眼,人懵了数息时间才跟着跪了下来。
两人一起谢了恩。
“郎才女貌,果真是一对璧人啊。”皇后笑呵呵的说道。
颜盏兰偷偷看了眼这位新出炉的夫君,他长的斯斯文文,有点弱不禁风的感觉,一点也不像大漠里的男儿,赤手空拳都能打死豹子。
所以,哪里郎才女貌了?颜盏兰在心里唾弃了一番杨霖,这男人细胳膊细腿的样子,估计大腿比大哥胳膊还细!
没用,两个字总结,颜盏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着想着,突然又觉得有点同情这四皇子,估计他自己也很苦恼,说不定天天喝药,期望自己再长壮实点。
“半个月后就是良辰吉日,老四也该一起册封了,好事成双吧!”帝王说道,颜盏兰是嫡长女,自幼捧在月羌可汗手心里,有她在庆国一日,月羌翻不了浪花。
夜风徐徐吹拂,天际那一轮明月忽然掩藏进了乌云中。
皇家大婚非同小可,何况是两国联姻,再加上四皇子要在大婚当日加冕封王,一切的礼仪极为繁琐复杂,颜盏兰几乎要死在学习礼节上,她心里不太满意这个夫君,也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便也不许旁人提及杨霖坏心情。
所以,直到大婚当日,杨霖接娶侧妃入殿同拜天地大礼时,她才知道居然还有个侧妃的存在。
“公主,您……小声一点……”扶着颜盏兰侍女卓陀献月细声劝道,虽然大殿上有丝竹乐声做掩护,但听起来总觉得自家公主的磨牙声太明显了,要是等下拜天地时这样,一定会被四皇子听见。
“给我等着!”颜盏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本来嫁给那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她已经觉得很委屈了,这还特别有本事啊!大婚之日就一起娶了另一个,以后不得三妻四妾,莺莺燕燕一大群?
献月闻言眨了眨眼,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借着扶着胳膊的动作,紧紧拽着自家公主,一边再细声劝道:“公主,忍住啊!咱们不能在这里闹起来啊!”
“放心。”颜盏兰隔着红盖头翻了个白眼,又不是真的傻,虽然现在闹起来会很爽,但是估计日后会被父汗抽死,而且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划算的买卖咱不能做!
献月半信半疑,公主平日里就敢拳打月羌太子,脚踩可汗嫔妃,要不是可汗还勉强镇的住,早翻了天了,这次远离大漠,说不定要闹得更可怕!想到这里,献月恨不得自己是块千斤坠挂在公主身上,拖着她什么都闹不了。
“……今授颜盏氏为景王妃,沈氏为景王侧妃,共承宗庙,以安社稷!”司礼高声念道,此时,早等候一旁的宫婢引着两位王妃一前一后进了殿。
杨霖站在帝王面前,回身看着两个女人跪在大殿一前一后,叩拜天地宗亲,谢君王大恩,那艳丽的夕阳照在两人的嫁衣上,鲜红如血,半明半寐的光影中,她们跪拜天地的影子渐渐合在一起。
三跪三拜,谢恩天地,承接金册。
颜盏兰皱着眉头,心里极为嫌弃的嘀咕:“怎么感觉好像我和她拜天地成亲一样。”
忽然,有疾风骤起,大殿之上人人衣袍翻飞,发现红盖头被吹开了一角,颜盏兰麻利的扯住包住自己的头,慌乱中惊鸿一瞥,看见那侧妃红盖头也被吹半开,露出擦着脂粉的下颌,脖颈线条优美,不难揣测出盖头下是何等容颜模样。
大婚依然在继续,两国邦交大事,不管如何都不能让它停下。
这一日,明圣殿外数棵大树被风刮倒,《庆录》中轻描淡写的记录着:初,景妃嫁夕,疾风大起,发屋折木。帝以为不祥,后果不终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