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鹤庭偏头垂眸,就看见京妙仪落泪。她低着头,泪珠顺着落下,晶莹剔透,他看得清楚。觉得突然,又有些莫名其妙。可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微妙,像是夏日里乘船过湖心,被夏荷碰了一下手背。轻轻的,有些痒,但微不可察。
“怎么了?”郁鹤庭径直开口。
妙仪伸手擦了擦眼睛,抬眼看向郁鹤庭:“方才一阵风吹过,眼里可能进了沙子。”
她的眼睛红红的,眼睛里还有泪,欲坠未坠,看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郁鹤庭抿了抿唇,要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没抬起来。
“世子殿下。”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妙仪循声看过去。一个中年男子,留着小胡子,一身赤色长袍,白玉簪,看着像是当官的。
“徐大人。”郁鹤庭淡淡地应道,似乎并不想搭理他。
“殿下这是?”被称作徐大人的人疑惑地问道。
“随意逛逛。”
“这位是?”徐大人似乎并未看出郁鹤庭的不耐,看向妙仪问道。
还未等妙仪应声,他便先一步开口道:“想必这位,就是京大人家的二小姐吧。”
这样说,倒是也没错。郁鹤庭没了耐心,睨了他一眼,拉着妙仪就走了。
走了好一段,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松开了手。
回到府里,妙仪先把那把被泥水沾了的栀子用水冲了冲,让茵绿找了个瓶子过来插在房里的桌上。
屋里沁满了栀子味道,随风轻动。
妙仪快速沐浴之后便回房抄经书了。她是没有求方法的,就在屋里的桌上抄。
郁鹤庭沐浴完回屋,一开门便是满室的栀香。抬眼看去,一捧雪白的栀子就插在白瓷瓶里头。从前没人敢在他屋里弄这些,现在有了,这屋里,倒是有了几分生气。
再往里走,京妙仪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东西。见郁鹤庭一脸疑惑,妙仪出声道:“殿下先安置吧,老夫人说过几日要去礼佛,妾身想着抄些佛经。”
自然不能说是老夫人让她抄的,不然到时候说起来里外不是人。妙仪不说,郁鹤庭也猜到了。他未多言,到榻上去了。
夜深了,妙仪遣了茵绿回去休息。抄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是想着多抄一些。
郁鹤庭夜半睡了一觉醒过来时,发现屋里的烛火还亮着,掀开被子起身过去,就见京妙仪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脸贴着抄了一半的佛经,还流了口水。
旁边的烛火轻摇,笔墨散出的淡香同浓郁的栀香混杂在一起。妙仪墨色的长发垂落到一侧,呼吸匀称。雪白的脖颈同墨色的长发相衬,少女的娇憨尽现,郁鹤庭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走至桌前,想要叫醒她。
妙仪睡得浅,趴在桌上睡本就不舒服,郁鹤庭凑近,一下就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看见郁鹤庭凑得极近的脸。
“殿下。”妙仪不知道郁鹤庭要做什么,在椅子上坐正,脸一下就红了。
郁鹤庭见她醒了红了脸,一时间心跳得有些乱了,直起身,边往外走,边叫:“来人。”
在外头守夜的稍红忙应声道:“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去打盆水来。”郁鹤庭接着道。
“是。”稍红应道。
妙仪这会儿彻底清醒过来,才看清楚郁鹤庭穿着里衣松松垮垮的,胸口露出来,白皙精瘦,长发披散,几缕从肩颈说着胸口往下,消失在里衣里。妙仪原本就有些红的脸,更红了几分。
“殿下,水备好了。”稍红端着水在门口。
“进来。”郁鹤庭话音未落,门就打开了。
稍红端着水进来,走到郁鹤庭的面前。郁鹤庭微偏身,看向里头的妙仪。稍红顺着郁鹤庭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妙仪,愣怔了一下,接着端着水走到妙仪的面前:“妙夫人。”
妙仪看着水,又看了一眼桌上的佛经。佛经字花了,妙仪也反应过来了。
“安置吧。”郁鹤庭开了口,妙仪也不好拒绝。熄了烛,躺回到榻上。
大抵是真累了,妙仪没一会儿就睡熟了。对于郁鹤庭,相处了几日,虽还是有些怕他,可也明白他不会做什么。
第二日用完早膳之后便又开始抄了整整一日的《金刚经》。
午后用了些酸梅汤,整个人都困倦得很。
“妙夫人,月姬夫人来了。”外头人过来通传的时候妙仪还以为听错了。
李淡月,就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月姬夫人,主动过来找她。
“请她进来。”妙仪心里虽疑惑,松了口。
李淡月并非空手来的,还带了一些点心、瓜果。
“月姬夫人。”妙仪起身同她行礼。
“起身吧。”李淡月坐下,吩咐人将东西放下,“不知你的喜好,便随意带了些,莫要嫌弃。”
“哪里,夫人带了这许多东西过来,才是客气。”妙仪客气道。
说话的时候,李淡月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些许打量,些许探究。
“听闻你是瀛洲人?”李淡月忽地谈论起这个让妙仪心里一紧。
“是。”
“瀛洲离京都,可有上千里,不知怎会来京都?”李淡月随口问道。
妙仪一想到京财做的事,便觉得心口怒气涌动。平复了一下才应道:“家父好赌,卖女还债。”
没想到妙仪会答得这样直接,李淡月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妙仪,良久未应声。接着讪笑一声道:“我今日带过来的荔枝很是新鲜,冰镇过的,这会儿吃正好,你也尝尝鲜。”
妙仪应道,随手剥开一颗。
荔枝是稀罕物,从前瀛洲也有,即便是荔枝腌,他们也买不起,更别提荔枝鲜了。只瞧见过,听说味道鲜甜,汁水饱满。大多是在五六月,这个时候,荔枝也不多了,李淡月随手便拿了好些过来,安远侯府的奢靡,可见一斑。
剥开如玉,散着清甜的香气,放入口中甜味弥漫开来,果肉软糯,汁水迸发,果然是好吃的。
“多谢月姬夫人。”
“不必客气。”李淡月应道。似乎是瞥见了妙仪放在桌上的笔墨,“老夫人礼佛烧经文,却也不会多看,礼佛最要紧的,是心诚,心若诚了,佛祖慈悲,不会怪罪的。”
说起来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妙仪却是听懂了。
“多谢月姬夫人。”妙仪应声,待她走后,心里却琢磨起了这件事。都说深宅大院里得多留一个心眼,月姬一开始在葡萄藤架下的时候就帮过她,这会儿又过来告诉她经书不必抄完。她才进府两日,同李淡月连话都不曾多说两句,更别提交情了。
“茵绿,这月姬夫人,是什么来历啊?”遣退了旁人,妙仪低声问茵绿道。
茵绿仔细想了想:“奴婢知晓的也不多,听说月姬夫人从前是戏班子出身的。”
“戏班子?”妙仪反问。
“嗯,别看月姬夫人纤瘦,听闻耍得一手好花枪。不过奴婢也是听府里的人说的,没见过,奴婢进府的时候,月姬夫人就是这样了。整日里安安静静地坐着,话也不多。”
看李淡月的模样,同街市上耍花枪的,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她同她没有利害关系,想来,她的话,并非不可信。只是,妙仪有些想不通,无缘无故,李淡月为何会帮她。
不过如此一来,她的时间便宽裕许多了。
到了礼佛当日,妙仪怕失了礼数起了个大早。郁鹤庭睡得浅,妙仪起身了,他也跟着起了。到正厅,云梅同李淡月已经在了。
云梅见他们,看向郁鹤庭道:“鹤庭你今日休沐,一同去礼佛吧,正好今日云渺大师讲经算卦。”
“嗯,好。”郁鹤庭应声坐下,接过丫头递过来的水盆净手。
张婉怡同郁清过来,见郁鹤庭坐着,张婉怡倒是有些稀罕道:“难得今日鹤庭竟起得这样早。”
“今日休沐,我让鹤庭随我们一同去国清寺祈福。”云梅应声道。
“好好,鹤庭倒是许久未曾同我们一块去了。”张婉怡听见这话,似乎很高兴,眉眼带笑应道。
虽然不晓得这云渺大师是谁,但听张婉怡的口气,应当是顶厉害顶有名气的,不然她们也不至于这么早巴巴地过去。
用了早膳,便准备着上山了,妙仪自然是同郁鹤庭同一辆马车。她穿着上回买的庭芜绿云锦蝴蝶大袖衫,整个人看着轻盈灵动。
马车驶了许久,终于到了,妙仪同郁鹤庭下了马车。沿着小径步行上山。国清寺很大,听闻是大燕最大的寺庙。大抵是云渺大师的缘故,来来去去,人头攒动。
“妙夫人,听闻国清寺很灵的,求什么都会实现。那个云渺大师更是厉害,曾进宫为圣人卜卦,很得圣人赏识。”茵绿在她身侧同她低语道。
“真的?”妙仪反问,一脸质疑的样子。
“自然,奴婢上一回同老夫人过来的时候求的便是能遇到个好主子,这不就遇到了妙夫人您嘛。”茵绿笑着应道,小姑娘藏不住事,什么都往外说,活泼又可爱。
妙仪见茵绿如此,也跟着笑了笑,不管真的假的,既然来了总得试试。
这会儿大抵时辰好,来进香的人愈发多了,到国清寺门前时,衔青同赤呈还有旁的几个侍卫专心护着云梅和张婉怡她们,人多了倒是也有些难招架。
妙仪同茵绿被人群挤着,离郁鹤庭他们越发远了。
“妙夫人!”衔青注意到妙仪被人群挤远了,出声唤道。
郁鹤庭听见声音,循声看过去,并未看见京妙仪,莫名的,心一下就被提了起来。
“妙夫人,我们现下可如何是好?”茵绿看了一眼四周陌生的环境,有些担忧地问妙仪道。
方才人多,妙仪索性拉着茵绿往空的地方走免得被伤了。妙仪看了一眼四周,像是寺庙里的厢房。
“无妨,我们边走边寻吧。”妙仪说着,便往前走,茵绿也在身后跟着。
两个人未走几步,便听得身后几个人在说话。
“李兄,我们还是回去吧,有这功夫过来求卦,倒不如多读几遍《常生论》。”其中一个小生开口道。
“江兄,你可别小瞧这云渺大师,听闻他可是深受圣上青睐,我们来卜一卦,算一算秋闱运势,即便是假,也当消遣了。再说了,整日关在屋里读书,怪无趣的,距离秋闱不是还有好长一段时日,消遣一日,又有何妨。”
听他们说话,妙仪听了个大概,秋闱,想来他们俩应当是进京备考的。大燕京都科考,有两轮。第一轮秋闱,由各洲选上来的人参考,为初筛。第二轮春闱,才是真正的考试。如今夏深,距离秋闱,确乎还有一段时日。
妙仪回过身,看了他们一眼,两个小生,一个穿着粗布麻衣,发带也是同色粗布,像是衣裳的边角料子做的。面白身形纤瘦,背后还背着书箧。另一个家境似乎好些,锦缎长袍,腰间还系了玉佩。
那位粗布麻衣的小生注意到了妙仪的眼神,倒是大大方方地看向妙仪,丝毫不计较妙仪打量他们。
妙仪被发觉,不好意思地同他点了点头,拉着茵绿离开了。
郁鹤庭看了好几圈,都未看见京妙仪的身影,有些急了,到稍宽敞些的地方就让衔青和赤呈去找。
云梅有些不高兴地开口道:“我们先进去吧,误了好时辰可就不好了。她这么大的人况且身边还有丫头跟着,再不济,也会在马车边等我们出去。”
郁鹤庭看了云梅一眼,敛了眉眼,冷了神色:“祖母,你们先进去吧,我再去看看。”
他的性子,心里定了的事就连郁清都拿他没辙。云梅也只能看着他离开干生气。
妙仪同茵绿到了一个小佛殿,里头人倒是不多,来的人大抵都去正殿见云渺大师去了。旁边有一张小桌,桌上放着卜卦的东西。
方才听了茵绿的话,这会儿倒是想抽一签试试,于是带着茵绿走到桌前。
“师父,可否能卜卦?”
“自是可以,施主请先拜佛,后摇签筒,我自会为施主解卦。”小沙弥应声道。
妙仪跪于佛前,她有许多想求,最先想求的,是阿娘同自己身体康健,万事顺意。再是能够早日脱离这苦海。春桃、李淡月所有对她好的人都有好报。妙仪许完,又拜了三拜。
拿起签筒摇签,摇了两次才掉出一根,看见上头的字,妙仪的心,当即一沉。
茵绿见妙仪摇出来一根,好奇地凑近看,看见上头写着下下签三个字,也不说话了。
“师父,可否帮我瞧瞧。”妙仪心情有些低落地回到桌前,将签递给沙弥。
小沙弥接过,翻看了对应的签,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此卦,寒鱼离水之像,今年已过半,施主之凶势,似乎才起。实为大凶之兆。”
即便可能是假的,但这一番话,落到妙仪的耳朵里,让她如坠冰窖。今年才过了将近一半,凶势似乎才起。
“你胡说,我们妙夫人乃大富大贵之相。”茵绿见妙仪脸都白了,开口斥道。
妙仪抬手,勉强同小沙弥道了谢,拉着茵绿出去。
“妙夫人,定是这小沙弥不懂卦,夫人乃大富大贵之人,待我们到正殿后,让云渺大师再算一卦。”茵绿出声宽慰道,妙仪却听不进去。
“京妙仪。”
郁鹤庭的声音陡然响起,吓了妙仪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