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来福回到小木船上的时候,已是夜与晨的汇合处。也就是说他在外面呆了几乎一宵,但他还是丧魂落魄地回来了。像害了严重的眼疾,他的眼睛像柿子一样红肿。他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对眼睛也有些红肿的鬈毛说,整个晚上,他都在掏鸟蛋。他真的从口袋里变出了三颗鸟蛋,他的这点收成使他的扯谎不攻自破,因为与他花费的时间相比,三颗鸟蛋也太少了。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来福只是随口打了一个马虎眼。
鬈毛正在咽下食物,来福的出现令她猝不及防,她被噎了一下。这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她张开嘴,开始打嗝儿,喉咙像受伤的麻雀,费劲地跳着。
因为憋得难受,她将口腔里的残留物吐到了河里。随着河水漂走的东西看不真切,但从她胃里反应出来的气味却弥漫在空气里,糅合着酸气的鱼腥味让来福皱了皱眉,他嗅出那是贼乌青。由于常年与鱼打交道,他对鳞皮水族都有点过敏了,以至于老远就能区分出它们的品种。有一段时间,他的嗅觉丧失了,使他除了鱼腥味以外,什么都闻不出来。一直到有一天鬈毛用蟋蟀草撩拨他的鼻孔,使一摊鼻涕从他的瞌睡中飞了出来,挂在了植株的上面,黏黏糊糊的,如同一个软耷耷的*。他顿时开了窍,岸上草茎的苦味和芳香一起涌入了他的鼻孔,把他熏得头有点发晕,嘴巴里牙齿酥酥的,产生一种要脱落的感觉。
可是鬈毛的紧张是多余的,来福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因噎废食。他一言不吭地爬到船舱里睡下了,没过多久,他的呼噜声就均匀地开始了。
鬈毛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知道一时半会儿来福不会醒过来,她就离开小木船,沿着河岸朝江边走去。
鬈毛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她越走越快,脸蛋也因为气喘而红润起来。其实她的速度并不是来源于寻亲的急迫,而是来源于内心的惶恐。她明明看见来福像狗一样睡得死死的,可是她仍然紧张,她甚至连头也不敢回一下。她愈是不敢回头,来自后脑勺的危机感就愈加强烈。她脚下生风,渐渐地足下有点踉跄,更要命的是,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迷了路,等她意识过来,她已置身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田中了。
金黄的麦子波澜壮阔,不知道谁是它们的主人,按照节气和麦子成熟的程度,它们早该被收割起来,变成一个个臃肿的麦秸垛。可眼下,它们淹没了鬈毛瘦小的身体,用针尖一样的芒刺扎着小女孩的皮肤,也许它们是自生自灭的野麦子,就像疯狂的蓬蒿一样来历不明。可是它们的麦穗长得那么饱满,在阳光下沉甸甸地垂着头颅,被荒弃掉是多么可惜。
鬈毛慌不择路地穿梭在麦田里,又硬又尖的芒刺使她身上挂彩处处,那些又细又长的伤痕,火辣辣的,有点痛又有点痒。走了不知多久,眼前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村庄的轮廓。
这时鬈毛感到了困倦,她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就把身体放平,背脊刚刚贴到地上她就睡着了。她的身上布满了一丝丝的血痕,麦叶和穗缨的颗粒粘在她的手臂和头颈上。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她的入眠,她翻了个身,也许已经有一个梦趁机飞进了她的神智,盘旋在她的脑壳里,像蝴蝶一样色彩斑斓,把她引入甜蜜或者恐惧。
而风使麦田蔚为壮观地向同一个方向倾斜,此起彼伏,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置身其中难以穿越。鬈毛在体能接近虚脱的情况下侥幸摆脱了它,精疲力竭的小女孩睡了很久,在睡乡中恢复了精力。她醒了,来自腹中的饥饿却让她产生了晕眩感,饥饿和疲劳像是欢喜冤家,总是时机很好地在一起碰头。鬈毛坐在田埂上,肚皮里的轰鸣在她耳中产生回声,空荡荡的胃让小女孩失去了重心,她重又躺了下来,望着天空发呆。她不知道自己离开小木船已有多久,瞅瞅天空的颜色,不干不净的,很难判断这是什么时辰。来福一定已经醒了,说不定正在四处找她呢。鬈毛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甚至使她暂时忘记了饥饿。她一头扎进了麦田,准备从原路返回河边,可是麦田里并没有路,它像虚幻的海市蜃楼,在大地上移动,这一次鬈毛的运气没有上一次好,她看似笔直向前,其实走的根本不是一条直线,长距离的徒步行走要保持一条直线是不可能的。鬈毛还没有突出麦子的重围就被饥饿击倒了。此刻,四周已经完全昏暗,可以确定夜晚正大步流星地赶来。也许再过一秒钟,这个黑色的暴君就会成为世界的主人,把大自然的画面吞进它的嘴巴里,直到光明之神的出现,它才会将风景不甘心地吐出来。
迷失在麦田里的鬈毛一个踉跄摔倒了,随着她瘦小的躯体一同倒下的还有一小片麦子,它们被压伏在小女孩的身下,弯曲的地方没有完全折断,但也直不起来了。
鬈毛的目光有点涣散,这个处境是她意料之外的,她从来没有离开来福独自走出过这么远。这唯一的第一次就使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想到自己可能会像黄鼠狼一样死掉,小女孩害怕极了。风声在麦田中如同哭诉,偶尔飞过的蝗虫和蝙蝠使周遭陷入恐怖。求生的本能使鬈毛尝试着嚼起麦子,清香却带着苦味的麦粒又硬又涩,需要嚼很长时间才能下咽。小女孩的咬肌很快就酸痛起来,喉咙也因为干燥而发毛。她咀嚼的速度愈来愈慢,然而她至少在胃里留了一些填充物,避免成为荒野上的饿殍。
小女孩爬了起来,手里抓着一把麦子。她继续开始行走,后来她忽然发现皮肤在不知不觉中濡湿了,她的嘴唇同时也沾上了麦叶上弹跳起来的露水,她将两唇微微张开着,让湿润的潮气留在舌尖上,她用这种方法收集着露水,每过几分钟,就和着唾液重重地咽下一口。
鬈毛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称得上是归心似箭。在茫然的跋涉中,她似乎一点点被注入了信心。与其说她是在同黑夜与麦田作着较量,不如说,她是在与绝望作着较量。她终于突出了麦子的重围,来到了河边,这用去了她几乎全部的耐心。她喜极而泣,沿着河去找那条小木船,忘记了瘙痒和疼痛,劳顿和虚弱。她只想尽快地看见那只小木船,对这次出走的初衷则被抛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