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涟闻声回过神来,最后看那画卷一眼,提裙朝上行礼,“应是我们王爷回来了,奴婢不敢再守在跟前惊扰皇上,就先行退下了。”
她说话的时候头垂得极低,叫人看不见面容,头顶稠密的发被阴沉的光照耀着,映下一圈黛色。
皇帝偏头看着那朦朦的光圈,想要说些什么,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轻“嗯”了一声。等她再抬起头,他的目光早已经调转到别处。
姜涟缓缓退出书房,在窗下碰见回来的裴瞬,她停住脚步,轻轻柔柔地叫了声“王爷”。
裴瞬恍若未闻,头都不曾抬,推着轮椅的下人也不敢停下,匆匆与她擦身而过。
她面色不改,强撑着笑脸,目送他进了书房。
裴瞬一进门,就经人搀着跪到地上叩拜。
皇帝顾及他的腿,忙叫他不必跪。
裴瞬却道不敢,恭恭敬敬的跪拜,因着腿脚不便,这一通动作显得格外吃力,完全受人摆弄的双腿,活像线提的木偶。
皇帝有些看不下去,下座亲自去扶,语气难免着急:“朕早就说过,那些虚礼都是叫旁人看的,咱们私下一处时,无需这些。”
裴瞬顺着他的力道起来,正色直言:“多谢皇上体恤,但君臣有序,臣不敢坏了规矩。”
他从不在行礼这样的小事上懒怠,因为有权力傍身,即使跪着也能叫他高高在上,他乐意全了皇帝的面子。
“规矩都是人定的。”皇帝抿唇笑着,满脸的真挚,似乎真不在意什么君臣高下。
裴瞬招手让侍候的人退下,又不动声色的询问:“皇上去看礼部尚书行刑了?”
“去瞧了一眼。”皇帝坐回座上微微叹气:“细数他做的那些事,也算是死有余辜,但今儿看着他那些家眷,平白无故受他牵连,倒觉得可怜。”
他的声音温弱,带着悲天悯人的意味。
可皇位上不需要坐着一尊菩萨,裴瞬无声的哼笑,声音愈发冷漠:“皇上心善,可那些家眷既受用了他的益处,自然也得挨下祸端,算不上可怜。现下当务之急,是要有人填了礼部尚书的缺,皇上心中可有合意的人选了?”
皇帝顿了顿,仔细思索了一番,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为难,他有些恹恹的皱起眉头,只道:“此事……还是交由你定夺。”
裴瞬心中早有主意,只等这句首肯,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他并不推辞,拱手应是:“朝中能用的人不过那几个,待择定人选,还是交由皇上过目。”
他这话是想叫皇帝放心,既由他定夺,那能送到皇帝跟前的,自然也是他愿意叫皇帝看见的。
皇帝点点头,似乎不欲再多说,转而又问:“捉拿刺客一事如何了?”
裴瞬如实回禀:“跑掉的那几个,还是没找到。”
皇帝面露不解:“南北城门已关,其它城门也有门兵拿着画像把守,想来应该是跑不出去的,怎么会还抓不到人?”
“是,怕只怕城内有人接应。”
京城虽大,但真要费尽心思找几个人,并不算困难,可他命人在各处搜了数日,竟未挖出丝毫踪迹,不得不叫他怀疑,是有人故意隐藏。
“若是如此,可要仔细查探。”皇帝偏头看向他,想了想又道:“明日朕从宫里支人给你,往深了查,瞧瞧是不是真有人如此大胆。”
话罢,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起身拢了拢大氅就要离开。
裴瞬出言挽留,又说要亲自护送。
皇帝皆道不必,只让他送至门前,又坐上来时的马车回宫去了。
车轮碾压积雪的“咯吱咯吱”声渐行渐远,长街上只留下几道车辙印。
裴瞬微微回头,叮嘱侧立一旁的承安:“捉拿刺客一事,皇上想查只管让他查,只一点得记牢了,本王知道的可不能比皇上少。”
该他料理的事儿,皇帝偏要横插一脚他阻拦不了,可无论如此,最后不能叫皇帝左右。
承安明白他的意思,忙俯首应是。
姜涟从书房出来,一直候在前院的檐下,外头寒风刺骨,她躲在避风的长廊尽头,身上依旧冻得没有一块儿温热地方。
从脚底窜上来的冷意慢慢往上爬,连带着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仅存的丁点儿清明,是在想书房里看到的那幅刺客画像。
自清州而来的人,六七分相熟的脸,熟悉的卧鹿项饰,以及画上人牵扯到的事情,样样都让她又惊又惧,平日里压制着的郁结之气,这会儿开始不断往上翻涌,她下意识的抬手按在胸口处。
“姑娘,是不是冷得难受?”银月瞧见她的动作,忙催促她进屋去,“姑娘先进去,奴婢在这儿替姑娘候着王爷。”
姜涟摇摇头,只道:“再等等吧。”
“这外头可太冷了。”银月嘴上嘀咕着,将双手放到自己后颈捂热,又不停地搓了搓,才伸手轻覆在她面上。
不知道是不是脸冻的太凉,温热的掌心落到面上,竟有些滚烫,姜涟垂首看着银月发红的手背,只觉双眼酸涩。
模模糊糊地想起幼时,她父母受高人指点,为了保住她体弱多病的弟弟的性命,无奈忍痛将他过继到舅舅家。
在送走她弟弟的那夜,也是这样的寒冬腊月,她母亲让拦在门外的她最后看她弟弟一眼,她盯着他发红的小脸儿,也是像银月那样,将自己的双手搓了又搓,才敢小心翼翼的在他面上碰了碰。
碰完的感触早已经忘了,但她到如今还记得,当时的她是如何认真的记下他的模样,并将他脖颈间的卧鹿白玉紧了又紧,生怕自己会忘记唯一的胞弟。
过了这样久,她一直想着他,甚至因为家中遭难庆幸父母当年的决断,可却没想到姐弟离得最近时是现在这个时候。
想着,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她忙躲开银月的手,以袖掩面匆忙拭了拭,又故作若无其事的解释:“竟被雪迷了眼。”
长廊下连雪沫子都飘不进来,银月看了看她,却没有戳破,随口说几句玩笑话岔开了。
不知又往门口望了多少回,终于等到裴瞬回来,姜涟忙迎出去,却又不敢走到他跟前,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怯怯地叫了声“王爷”,声音似乎还在打着颤。
落雪迷漫,裴瞬抬头扫她一眼。
被宅院框住的四角灰蒙蒙的,窥不见丁点儿天光,她站在那儿,迎着簌簌而下的细雪,面色发白、眼眶泛红,一副可怜相。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交织的眼睫落下阴影,几乎遮住大半的情绪,叫人猜不透心思。
可是未直接出言叫她离开,已算是大幸。
姜涟稍稍放松,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内,又叫银月取来备好的食盒,自顾自地张罗:“我煨了些苏叶粥,给王爷驱寒。”
裴瞬并不应她的话茬,抬高下巴任由承安给他解去大氅,又朝候着的侍从招了招手。
那侍从半佝着腰跑进来,有点胆战心惊的开口:“早上王爷不在,没来得及给您禀告,浮苍昨儿夜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在笼中到处乱撞,等小的发现的时候,它的爪子已经伤了一只,不过幸好并无大碍,这会儿已经好了大半了。”
浮苍是裴瞬养的鹰,一只通体纯白,唯有头顶一缕苍色的海东青,毛中有杂色,其实在海东青中只能算是次品,但是却格外得他喜欢,特寻了人专门驯养。
“用了那么多法子,竟还没有驯服它。”裴瞬轻飘飘丢下这句,把那侍从吓得浑身一颤,生怕他降罪自己办事不力,支支吾吾的就要辩解。
可裴瞬转而又道:“仔细想想,也不过是用来把玩的东西罢了,好吃好喝的养着它,还有什么不足意?”
他的话别有深意,训鹰的侍从不明白,咧嘴笑着诺诺地附和几声算是过去了,倒是一旁的姜涟听懂了他的奚落。
她有些难堪的搅弄着手中的粥,并不吭声。
此时此刻,她想的不仅是请昨夜的罪,还有她弟弟的事情,且不敢提救人一事,起码要了解清楚现下的境地,不知能不能趁着今日多问几句。
她收敛情绪,将搅得温热的粥递到他跟前,柔顺道:“王爷说得对,能伴王爷左右,享荣华富贵,不该不足意。”
说着示弱的话,她慢慢提裙跪下来,垂头做认错姿态,抬臂高举着蓝釉碗,她的长颈和手腕齐齐露出来,一样的白皙细润,一样的骨感分明。
屋内下人见状,纷纷知趣的退下。
姜涟再抬起头,满眼已经泛着水光,她并不擦拭,就直直的望着他,眼中刚流出的泪水正顺着侧脸往下淌,在下颌处停留一瞬后,紧接着消失在深陷的锁骨中。
“王爷。”她的声音带上了些喑哑,嗫嗫嚅嚅的,却格外勾缠,每一声都像是藤蔓的尖芽儿,在一点点在触碰他,“王爷,昨夜是我错了。”
“谁告诉你,哭着请罪本王就能饶了你?”裴瞬皱起眉,微含着眼打量她。
他知道她总会向他低头求饶,早上他命人带她去看行刑,只是在小惩大诫,让她务必要看清自己的处境,才不致失了分寸。
姜涟也不动,睁着那双楚楚的眼睛,任由眼泪接二连三的往下砸。
两人僵持良久。
到底是裴瞬先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的蓝釉碗放到桌旁,曲起手指给她擦去下颌上挂着的泪水。
她站起来,带着委屈、发泄般猛地扑到他怀中,他行动不便,被她撞得后背碰到轮椅上,肩膀那块骨头生疼。他来不及叫痛,她却得寸进尺,跨开双腿坐在他的腿上,将湿漉漉的脸埋在他肩上。
“何必做出这幅轻浮样子。”他出言轻斥,然而做出的动作全然不似说得那样。
他环住她的腰,顺着她的动作也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偏头就能看到她的耳垂,因为她哭得发抖,她耳下戴的东珠耳坠还在轻颤。
不知怎么的,他莫名想起两颗东珠相撞的场景,就像是他幼时常玩的弹棋,通过两颗小小的玉珠,赢得最大的彩头。
他心下一动,抬起手碰上她的耳垂,而后一点点向上走,触过她的耳孔,停留在稍稍靠上的位置,温声道:“在这里……本王要送你样东西。”
他是临时起意,没有任何准备,随手从桌上勾出盒银针来,取出其中一根,而后挨个摘掉她左右两边的耳坠,将上头的两颗东珠,夹在适才他说的位置。
“王爷。”姜涟见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却一时未反应过来他的用意,欲转过头去看他的动作。
裴瞬颇为自然的张开手,握在她脖颈处,不让她动弹,另一手则捏紧了那两颗东珠,在她耳上来回碾压着。
东珠圆润,初碾在皮肉上感觉不到疼痛,但架不住他手上动作一直未停,而且他耐心不足,不多会儿后力度便愈发大起来。
直到姜涟觉得耳上发热,被他碾压的那一点将要失去知觉时,他突然松开她的脖颈,再次贴到她耳边说道:“会有些疼,不要动。”
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双手合作,迅速用银针在被他碾红的那一点上穿了过去,银针上未见鲜血,耳上却是钻肉之痛。
姜涟惊呼一声,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别动。”裴瞬抱住她,将原来的一只耳坠,戴到新的耳孔中,另一只则依旧落在耳垂处,因为上头的耳坠太短,并未出现他想要的场景。可他此时兴致十足,几乎可以想象出她耳侧自己的杰作,再戴上一颗与之匹配的东珠时,齐齐落在耳垂处摇晃相撞的样子。
他屏住呼吸,心在突突直跳,四肢百骸似乎也叫嚣起来,本就嘶哑的声音愈发低沉:“差一只新的东珠,晚些时候给你补上。”
他的语气那样轻飘飘的,像是平日里给予赏赐一样随意,究其缘由,不过是像他自己所说,不管是那只海东青,还是她,俱是供他把玩的东西。
“谢……谢王爷。”姜涟忍下满腔屈辱,感受着耳上疼痛愈烈,反而再落不下一颗眼泪。
或许是从她异样的声音寻回一丝理智,裴瞬转而看她发红的耳垂、婆娑的泪眼,终于出言安抚:“还是先养养,待养好了再戴新的。”
“是,谢王爷体恤。”姜涟微微侧过面去,不愿再看他炽热的目光,更不欲因此纠缠。
她重又端起那碗苏叶粥喂他,又顺势故作漫不经心的嗔怪:“那几个刺客什么时候能被王爷绳之以法,再抓不到人,我下回再说错了话,可不知道该如何向王爷请罪了。”
“昨夜生气难道是因为他们?”裴瞬未察觉到她的用意,只当她是在撒娇撒痴的散性子,他刚自她身上得了趣儿,乐意同她拉扯些闲话:“你可再没有说错话的机会了,明日皇上要派人一同来查,想来是快了。”
姜涟对皇帝要参与其中颇觉惊讶,但并未流露半分,继续探他的话:“皇帝一来就有了把握,莫非他有妙计?”
裴瞬瞥了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突然响起刻意压低的传话声:“王爷,二老爷匆匆赶到府上说要见您,小的拦不住。”
他迟疑片刻,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她心领神会,从他腿上下来,退至一旁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