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婵收拾好一切,恭恭敬敬去外头迎接谢怀则,他看上去眉宇间有些疲色。
一进了室内,绿痕就想上去帮他解开衣扣,谢怀则蹙眉:“怎么是你,你怎么又来了。”
绿痕尴尬的站在原地,倒是一边的嬷嬷不好意思上前来:“世子,老夫人说,您身边怕您身边没人伺候,这绿痕服侍人很是体贴,便是做了错事您就原谅她一回,看在老夫人的面儿上,给她一次机会,留下她吧。”
谢怀则给卫婵示意了一个眼神,卫婵立刻上前服侍他更衣。
“把她送回来,还送了个脸生的丫鬟?”
谢怀则犀利的眼神看向嬷嬷,嬷嬷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世子,这都是老夫人的吩咐,说让这小丫鬟帮着她服侍您,都是老夫人吩咐下来的,奴婢们只是照做。”
谢怀则感觉很是不可思议,别扭了半晌:“既然是祖母发话了,就这样吧。”
嬷嬷应了一声,如蒙大赦的跑了出去。
谢怀则也不理绿痕,换了家居的柔软衫子,就径直拉着卫婵进了书房。
茶和点心也早就准备好了,一切都妥妥当当,还如从前一样,熟悉的书房,熟悉的香味,甚至还有熟悉的她。
谢怀则舒展眉头,一切都恢复如前,他觉得快慰无比。
她走的这些日子,书房冷冷清清,做什么都不自在,不过谢怀则是不会告诉她的,总觉得告诉了她,她会恃宠而骄。
“方才看世子有些烦扰,是因为外头的事吗?奴婢给您捏捏?”
谢怀则欣然答应。
卫婵这一手推拿术,是下了大力气学的,就是因为大长公主总爱犯头风,她靠着这一手推拿才从丫鬟们离脱颖而出,成了一等贴身大丫鬟。
食指插入他浓密黑色的发丝中,卫婵此时才发现,自家世子的头发,居然比好些女子的还要光滑柔顺,她力道适中,谢怀则眉头都展开了。
谢怀则慢慢滑下来,竟直接躺到她的大腿上,闭目养神起来。
“是外面的事,也是家里的事,我二叔那里,不是只有几个姐妹,没有儿子,族中便想给他过继传承香火,我二叔虽然做官不大行,只是门下省侍郎,可因为有陛下恩封,我二叔是有县男的爵位的,这爵位不大也不过有五倾永业田,但到底是个爵位,我二叔早年经商又积攒下万贯家财,便被族老们盯上了。”
“奴婢听说过,不过老夫人和二老爷的意思,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想让咱们府的三公子过继过去吗?”
“是,我大哥虽是庶出,到底是长子,没有给别人做儿子的道理,我爹跟二叔毕竟亲兄弟,自家大哥的孩子比起别人来要亲近许多,这个名额就落到我三弟头上,原本一切顺利,三弟在宗祠都过继,改了生身父母,可我二叔,外面的私生子找上来了。”
卫婵愕然:“诶,当真是二老爷亲生的吗,奴婢听外面说书的说过故事,有些男子年轻时风流,遗落了什么贴身之物,二十年后就有人拿着东西,冒认父亲,吃那富户家的绝户呢。”
谢怀则也赞同:“此事的确荒唐,若外室有子,为何不早早将孩子领回来,认祖归宗也能有名分,在外面养了那么长时间,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我们谢家血脉,他口口声声说是,难道就是吗?”
卫婵用指腹挑了一点薄荷膏在手上搓热,又轻柔的敷在他的太阳穴上。
谢怀则脸上,果然浮现出舒适的神情:“还是你服侍的好,怪不得我一直都舍不得你。”
卫婵笑了笑,没说话。
“二老爷不打算认下?”
“不,二叔打算认下,他看了的第一眼就认定那人是他的亲生子,大张旗鼓的要搞什么认祖归宗的仪式。”
“那不就说明,二老爷有把握是自己的孩子,这大概是没问题的了。”
“他生的没一处跟我二叔相似,你说哪里有问题?我看二叔是失了心疯。”
卫婵默然,谢怀则在外面,是从不会说如此主观如此有失偏颇的话的,这样私下里跟她说,而且毫不遮掩,大概,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己人了。
“若当真认回来,三公子又要如何自处呢?”
谢怀则叹气:“现在尴尬的就是三弟,族谱都改了,爹也叫了,居然二叔找到了个亲生子,实在气人,可二叔认了,我们也没办法,总不能叫亲堂兄弟流落在外,认回来随便放在那养着吧。”
他忽然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过头,直接抱住了卫婵的腰,头埋入她的肚子处。
“其实,我内心里是有一点痛快的,对三弟,看见他尴尬,此时进退不得,我居然有些想笑话他。”
“……”卫婵不知该怎么说,索性就什么都不说。
谢怀则抬起眼:“你瞧我在外面的样子,看不出来,我还有这样的坏心思吧,对着自己的亲弟弟,也想去踩上一脚。”
卫婵早就知道他有多小心眼有多坏了,报复赵雪芙和王冬年,刘二郎去了别的庄子,杀鸡儆猴带她去看端砚的下场,绝了她想嫁人的心思,就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外面人说的那种,端方守礼、风光霁月的君子。
“父亲而立之年才有了我,大哥不过比我大一岁,此前三十多年,膝下一直无一儿半女,他对我娘,是一见钟情,不顾我娘是落魄宗室,非要求娶。”
谢怀则垂着眼睫,忽然对她说起了他爹娘辈的旧事,卫婵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种事,是她能听的吗?
她有些害怕,害怕的,是谢怀则逐渐剖开自己的过去,与一个女人分享自己藏在心里,不为别人所知道的旧事,代表什么呢?
然而天然的好奇心,让她也有些想继续听。
现在这种情况,要是打断世子,说自己不听,他一定会生气。
“成婚十年无子,就算是父亲也撑不住,在祖母的意思下纳了两位姨娘,他本打算让姨娘生下子嗣,就打发掉的。”
这不是完全没打发,还在正妻生下嫡子后,又跟丽姨娘生下了三公子,长公子与世子只差一岁,而三公子如今才十六,可是与世子差了三岁多。
“结果你也看到了,丽姨娘不仅没被打发走,还接二连三的生下孩子,我娘逐渐伤心,跟父亲不是吵架就是吵架,父亲他,变心了,爱上了丽姨娘,不仅护着她,温柔待她,他跟大哥三弟,还有丽姨娘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他们才是一家人,我是那个外人。”
“可是国公他,仍旧把世子的位子,给了您。”卫婵慢慢的,轻柔的顺着他的后背,比起情人之间的亲昵,更像母亲对待孩子。
谢怀则无奈的笑了笑:“是啊,我依然是世子,承担着公府的责任,就要刻苦努力,不能行差踏错,要恪守规矩,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可我的大哥和三弟,却可以随心所欲,不用那么努力,也不用整日端着国公府公子的架子,父亲,他跟大哥三弟,才有父子之情,跟我之间,生疏的,就只是公府的现任国公和未来国公。”
哪怕到谢怀则这种地位,都有求不得的遗憾事,可在卫婵听来,却如同无病呻吟。
“恕奴婢多嘴,您其实可以跟娶不起媳妇儿,不得不给别人当牛做马,更有那种权贵世家,宠妾灭妻,宠爱庶子磋磨嫡子,世子锦衣玉食,国公也没有让大公子和三公子袭爵的意思,世子的日子,比太多人都好。”
谢怀则嘲讽一笑:“你说的对,是我太不知足了,看到三弟进退维谷,我竟也有几分窃喜,这样的确不对,不论如何,他们都是我亲兄弟,世家大族要延续百年甚至千年,就要一族男子都有出息,身为男子不去外面大展拳脚,只盯着内宅这些权柄,实在,不像话。”
他抿唇:“我竟然还要靠你安慰,真是……”
“世子不是神人,既是普通人,便有难过的时候,想不开的时候,奴婢虽然不大懂,可能听您说说,这个作用才是有的。”
谢怀则一惊,此时露出真心的微笑:“你竟然会这么说,我还以为外面的谣言已经传到离谱的不得了了。”
他搂住她的腰,深深一叹:“真是烦,外面家里,就没有一件让人省心的事,也就跟你呆一会,能松快松快。”
卫婵沉默不语,心里很清楚,世子并不是要什么口头上的认同和安慰,他不过是想要说一说,这个时候,就只是听就好了,自己的安慰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
一时有些温情脉脉,书房的门被打开,绿痕笑吟吟的端着盘子进了来,却乍一看两人如此亲昵的姿势,脸一僵。
私下里,谢怀则并不是外头传言的那种古板的恪守规矩的人,可对着不熟悉的奴婢,他也没办法做出出格的事。
谢怀则蹙眉起身:“你进来做什么。”
绿痕咬了咬嘴唇,委屈的很:“小厨房送来了甜汤,是奴婢特意嘱咐人做的,还有糕点,奴婢怕世子饿,这才进来……”
“行了,我不饿,也不渴。”
这书房又有茶又有点心,还用她进来献殷勤?
“你伺候祖母的时候,也这么没有眼力见吗?”谢怀则厌恶蠢人,尤其红砚有时候有些缺心眼,会絮叨,可干活儿的时候从来没有不合谢怀则的心意。
绿痕愣住,羞红了脸,嗫嚅着:“奴,奴婢只是担心世子。”
“你到底是担心,还是有别的意思,我心里清楚,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在这院子你愿意呆就呆着,可若是不守规矩,我能把你赶出去第一次,就能把你赶出去第二次。”
绿痕的脸白了,僵硬着连跪下请罪都忘了:“世,世子。”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绿痕没想到,她之前好歹服侍了世子一回,虽然没成就好事,却也朝夕相处半个多月,世子竟是连她的名字也没记住吗?
她很难堪,然而这一回世子问了她的名字,也是个机会,她又伤心又欣喜:“奴婢名叫……”
“行了,不管你以前叫什么名,进了集瑛院,就改名吧,叫净皮。”
净皮?绿痕脸色狰狞,卫婵茶点没笑出声来,谢怀则的确不喜欢给丫鬟取风花雪月,妖妖娆娆的名字,可到底顾忌着姑娘家的脸面,红砚翕砚虽是砚台,可听着都不错,用毛笔取名,也都是紫毫、兼毫、软毫,绝不会取个猪毫鼠须,那不是故意羞辱人吗。
谁家好好的,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叫猪毫鼠须,都平白惹人笑话,用宣纸取名的丫头,生宣已经被打发出去了,还剩一个熟宣和玉版。
卫婵一听就知道,净皮是宣纸的一种,若要好听些,叫净宣不好吗,非要叫净皮?
“赶紧滚出去吧,没得在这叫人心烦。”
绿痕,不应该叫净皮了,惨白着脸退下去,临去前还不甘心,恨恨的瞪了好几眼卫婵。
“世子给她取这个名字,以后别院的丫鬟,少不得要笑话她了。”
谢怀则板着脸:“我故意的,看见她就烦,祖母非得把她塞过来。”
他忽然轻叹一声,握住卫婵的手:“到底是祖母的意思,我总不能不给祖母脸面,委屈你了。”
卫婵微微一笑,反握住他的:“奴婢委屈什么呢,世子这样的身份,这辈子便不可能注定只有一个女人,奴婢能服侍世子,已经很高兴,况且,奴婢是什么身份,还能随便吃醋吗?”
她温和的笑着,和平日没什么差别,依旧柔软的像是一软月亮。
当真心里没有一点醋意?为什么,她就能这么大度?
谢怀则感觉到一点违和,不管是那个陈二顺还是刘二郎,她分明一点也没表现出喜欢他们,可那些男人喜欢她,表露出仰慕,他根本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恨不得弄死他们,叫他们觊觎他的人。
女子被教育要贤惠大度,要守三从四德,可真正面临这种事时,又有几个女子能做到。
亲娘陵阳郡主哭闹不休,隔三差五就要整治姨娘,给姨娘立规矩,而给父亲生育了两子的丽姨娘,性格都算是懦弱,却也在父亲纳了怜姨娘时止不住的泪水涟涟。
面前这个女人,她就这样大度吗?
是真的爱他到一切他觉得好就好,还是全然的,不在乎?
不可能是后者,绝不可能。
“你当真不在乎她吗?不生气?不吃醋?”
谢怀则试探性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