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对二强说:这事儿,你先别跟马素芹说。
二强低了头,把双手夹在膝盖中说:我没有瞒过她什么事,从来没有瞒过。
乔一成踢了二强一脚:那就瞒一回。
二强哎哟一声,抬起头看自家大哥,一成被他看得心里烦燥炽热,把眉头皱成一团大疙瘩:天底下并非只有你乔二强一个实诚人,可实诚也不是犯傻,你凭什么认定了那小孩就是你的?孙小茉她妈说是就是?那个老女人,简直地快修炼成精了,你从来就不是她的对手,你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原来你跟小茉在一起时她一千个瞧不上你,要说是你的孩子要你补偿,这么多年她怎么半个字也不提?象她那种精明人,会白白替你养着儿子一声不吭?
二强说:她说是小茉不让她告诉我。
一成说:我总觉得这里头有问题,二强,你别冲动,等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了,该怎么办咱们再想办法。
四美插嘴道:就是,叫她们把孩子带来做亲子鉴定好了,用科学来说话,科学这个东西,不以人的一张嘴皮子为转移。真要是我们老乔家的孩子,当然是要负起责任来,要不是,他们也别想叫我们当冤大头。真要是你的孩子,我想信以孙家人的脾气,是不会这样藏着掖着六七年的,早把你那点儿家底子给榨干了,你这把骨头都能给你拆了熬油,还等到今天?四美被自己的话逗得乐起来,忽地又说:不过呢,要真的是孙小茉不想告诉你,自己养着孩子,还算有点儿骨气。要真是那样,我服她。
一成转脸看看四美,四美有点惶恐:大哥,我又说错话了?
一成也被她逗乐了:没有。
一成看着妹妹,离婚这些日子,她反而饱满起来,以前那些磨折在她脸孔上留下的那些痕迹似乎淡去了,她穿着宽大的袍子似的家常裙子,吊扇的风从领口灌进去,鼓胀得像一面帆。
同样的风吹得二强揉得稀皱的T恤全贴在他身上,干憋了的茄子似的,一成不忍起来:你别熬煎了,总归有办法的,是你的孩子有是的办法,不是,也有不是的办法。
二强低了头,像是很用力地在思考,却不得个要领,二强再抬起眼来看大哥,忽地问道:大哥,你说,是不是跟我在一起的,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孙小茉是,马素芹也是,连以前的半截子我都养不长,活活地给车压得,肚肠子都流出来了,乔二强叫一声大哥,眼睛里突地漾了两汪水波:我真是背,还带累别人。
兄妹三人一时都呆住了,窗玻璃上飞快地爬过一只蜘蛛,越过窗上那块金黄明亮的阳光,往屋角去了。
蜘蛛!四美叫。二哥,听说看见蜘蛛就说明有喜事了。
二强愣愣地看着窗上的那方阳光,日影微晃,看得久了,眼前都迷糊起来,转开头,眼前依然有一片光斑,象是前尘旧事,过去了,可总还有个影儿在心底里留下了。
一成又嘱咐了二强几句,叫他不要轻举妄动,便起身要走,晓得乔老头子要回来了,他坐不住。
四美送他们出来,边说:怕他们做什么?
一成回头对妹妹笑说:你看我像是怕他的样子吗?
乔一成自然是不怕乔老头子的,乔四美当然也不怕。
可是乔四美还是受不了了。
曲阿英的儿媳妇也上南京来了,跟曲阿英儿子小夫妻两个在乔家老屋的堂屋里拉起一道塑料的浴帘,有模有样地过起小日子来了。
四美那天下班回家,看见堂屋里那花里胡哨的帘子,简直惊得下巴要掉下来。
曲阿英的儿媳妇倒是一个样貌挺喜庆的年青女子,饱满的杏脸,放着光似的,袖子卷得高高,露着藕节似的一段胳膊。人也讨喜,冲四美姐姐姐姐地不停嘴,手脚也勤快,从四美手里硬抢了她换下的衣服与被单去洗,洗得也很干净,倒叫四美挑不出毛病来。四美一肚子的气话全说不出来了,自己安慰自己说:这个年青的小媳妇还真是不错,满脸厚道样,比她婆婆曲阿英看着顺眼多了,俗话说,雷还不打笑脸人呢,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可是没两天,四美便发现一件尴尬事。
四美想说,可是又开不了口,便找个空跟曲阿英的媳妇吞吞吐吐地露出一点口风。
四美说:你们,你跟你老公,感情很好哦?
叫美勤的小媳妇说:就那样吧。
四美又问:相亲认识的还是自由恋爱?
美勤说;我跟他表妹以前是初中同学。
四美的手里的一块擦碗布快洗成破絮了,终于开口:可不可以,请你们,晚上......小点动静?我们老房子,就只隔一层木板,我女儿还小......
美勤腾得脸红了个透,喏喏两声,急急地去了,只留下四美一个人在小厨房里,也是涨红了脸,终于把抹布洗破了,扑地扔进垃圾桶,叹了一声:这日子过的,简直是,荒唐极了!
当晚,堂屋里的动静竟然更大了些,像是一个在进攻一个在挣扎,四美的女儿巧巧被吵醒了,问妈妈是不是强盗来了。
四美骗她说:是在演电视剧。
巧巧问:奥特曼会打败强盗吗?四美说是的。
第二天一早,四美一出门便迎头撞上了美勤,美勤面色红得要滴下血来,一转眼,四美瞧见曲阿英的儿子,啊呀一声,转身进屋,咣地用力撞上门,实在又气不过,隔了门大声说:住在别人家,好歹自觉点,文明不懂总该有点廉耻心,多穿一点会热死你啊!
这话叫曲阿英听了去,于是又是一场好吵。
过了没两个月,美勤的肚子鼓了起来。
乔四美这才明白一件事,这曲阿英一家,的确是打定了主意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从零六年下半年入了秋起,乔家的几个孩子们的日子便各自越加地喧腾起来。
乔家这一方舞台上,哄哄地上来了一群人,拥挤着,各自地演出悲欢离合,徘徊着,各自地起伏跌宕,互不相干,却又互相牵着绊着,你顾不了我我顾不了你,你可怜了我我疼惜了你。咚咚咚杂乱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剧场里引发着回响。没有会爱看这一点点鸡毛蒜皮的戏码,这世上有的是光怪陆离的新鲜事与气势磅礴的大事件,乔家的儿女们自演自看,无人欣赏,透着无比的苍凉与凄惶。
先是二强。
孙小茉的妈找到了马素芹的店子,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一通。
马素芹沉默了两天之后,在第三天提早关了店,说难得一个周末,不做生意了,要跟二强一块儿好好地玩一玩,休息休息,看一场大片。
夫妻两个足有十来年没有上电影院了,买电影票时二强吓了好大的一跳。一张票居然要六十块!马素芹却买得爽快,二强捏了那两张票子,咕哝着:干脆抢钱来得更快!马素芹在他背上拍了一下,笑道:难得出来玩呢,再说,你看看这环境,仙宫似的,要多点也是应该的。
又抬抬下巴,示意二强看那大桶的爆米花,一边推着他一块儿过去买了一桶,二强被那二十五块的数字又吓了一跳。
抢钱哪!二强气鼓鼓地说。
马素芹闻言又笑了。
二强忽地觉得全身不大自在,四下里一看,有点明白了,周围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与男孩子们,再不就是年青的夫妻拉着小孩子,那些孩子一边哇哇地叫嚷着,一边在大厅里疯跑,笑声与叫声在阔大宽敞的厅里引发一串回声。
像他们这种年纪的人双双来电影院的几乎没有,来来往往的人,无不朝他们这里奇怪而飞快地张望一眼。
二强看着那奔跑与吵闹着的孩子们,忽地就黯淡了心情。回想起来,那孩子有着与小茉十分相像的眉眼,还是耐看的,尤其一口小白牙,就只是瘦,剔得极短的头发,绷得紧紧鬓角,那句土话怎么说来着?三根筋挑了个脑袋。
二强的脑后头起了一阵凉风似地,激得整个人打了个颤。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邻人,也用这样的话形容过一个小孩子。
那是小小的年少的自己。那个馋嘴的,眼睛终日盯着吃食的,没心没肺的小孩子,跟那蹦达着在街边看雨中驰过的汽车的小孩子重合在了一处。
黑暗里,马素芹的视线并不在屏幕上,她看着二强。还算得上年青的一个男人,黑暗隐去了他脸上所有的皱褶,投影的光在他的头上飞起一道亮色的边,背还是直的,腰身还未发福得不象话,塞了满嘴的爆米花,撑得他脸颊微鼓起,孩子赌着气似的。
他年纪并不大,马素芹想,他合该还有有半辈子的好日子,有老婆,有亲儿子,跟在他身后叫爸爸,他名正言顺的儿子,象他一样老实,可靠。
马素芹伸手去握了二强的手,二强微微有点诧异地回过头来,然后对马素芹嘿嘿一笑。
马素芹说:以后,别舍不得,有空也出来玩一玩,过得开心自在是福气。
二强递了装爆米花的桶来,马素芹笑了。
过了两日,马素芹给乔二强留了封信,走了。
马素芹在信上写:
二强咱俩分开吧,家里的所有都归你,把孙小茉和儿子接回来好好过日子。
我回老家,那里还有人在,我在那等智勇大学毕业。
智勇还跟你姓。
最后马素芹写,二强,师傅跟你过的这几年,快活得很。
乔二强捏了马素芹的信,满大街溜达了三天。
也没个目的地,走得累得腰痛,可是停不下来,一停下来,脑子里就嗡嗡做响,只得有人在叫:师傅师傅师傅,声音悠远,绵延不绝,乔二强脑壳子都痛起来,痛得当街便泪渍花花的。
实在是走得累了,乔二强就去看电影。
那天的片子有个怪名,叫《西西里传说》。
演到最后,男人在故乡过往的大街上,似乎看到年少的自己,骑着自行车,望着那个美丽的女人从身边经过,皱了眉头,少年的心事全堆在眼角眉梢,那眼里全是纯真的爱慕。
男人说,这个时候,我想起一件事。
我对很多人说过:我爱你。
唯独对我最爱的那个人,没有说过。
乔二强泪流满面。
二强并没有再去找自家的大哥,他不知道,他的大哥同样地失去了他生命里一个重要的女人。
不同的是,乔二强失去得壮烈。
乔一成失去得荒唐。
许久不曾见过的文居岸主动地来找乔一成。
乔一成在见到居岸的那一刹那,心里便隐隐地有了一点预感。
他看着她走近,心里就觉得,她这一步一步的,走一步就远一分.这一回,是真的要走出他的生命了。
居岸在一成的面前坐下,缓缓地跟说了一段故事。
故事里的主角,一个是她,还有一个是他。
另还有一个男人,那是乔一成与文居岸故事的终结者。
居岸说:一成,我想了很久,不能再这样下去。拖得时间越久,对你的伤害就越大,尽管我知道我现在这样,也已经把你伤透了。